<>一
在新的世纪,文学的时代是否已经终结?文学研究的时代是否已经成为过去?这是一个关系到文学艺术和文学研究存在还是消亡的根本问题。
关于“艺术的终结”在西方已争论了几十年,到20世纪末,这个问题又突出地提了出来。
雅克・德里达在《明信片》一书中说;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德里达断言,“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⑴作为德里达的信奉者、美国文艺理论家J・希利斯・米勒先生于2000年秋在中国语言文化大学召开的“文学理论的未来: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也直言不讳地宣称他是赞成德里达的“文学终结”论的。他说:“事实上,如果德里达是对的(而且我相信他是对的),那么,新的电信时代正在通过改变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concomitans)而把它引向终结。”⑵随着文学时代的“终结”,米勒进一步发挥了德里达的思想,说:“那么,文学研究又会怎样呢?它还会继续存在吗?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为了文学自身的目的,撇开理论的或者政治方面的思考而单纯去研究文学。那样做不合时宜。”⑶
德里达、米勒的文学时代“终结”论,从历史渊源上讲,可以追朔到黑格尔。黑格尔在他的美学巨著中,精心编织了一个理念自我运动、转化而又回复到自身的花环,他把世界艺术史同样看作是一部理念自我循环的历史,认为它沿着象征主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轨迹运行,“到了喜剧的发展成熟阶段,我们现在也就达到了美学这门科学研究的终结。……到了这个顶峰,喜剧就马上导致一般艺术的解体。”⑷艺术则被宗教和哲学所取代。因此艺术永远属于过去。黑格尔关于艺术的“解体”论和“取代”论,一方面反映了他的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与辩证法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他又以哲学家的敏感,看出了资本主义同文学艺术发展的敌对的性质。他明确说,“我们现时代的一般情况是不利于艺术的。”⑸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的观点,显然是同黑格尔的观点相通的。
文学时代的终结和文学研究的时代成为过去的说法,究其现实的社会心理的原因是与当今世界出现了一个德里达所说的幽灵家族的新成员――信息数码图像。对于这个新的幽灵的出现及其必然导致的结果,米勒曾作了这样的描述:
“新的电信时代无可挽回地成了多媒体的综合应用。男人、女人和孩子个人的、排他的 ‘一书在手,浑然忘忧’的读书行为,让位于‘环视’和‘环绕音响’这些现代化视听设备。而后者用一大堆既不是现在也不是非现在、既不是具体化的也不是抽象化的、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不死不活的东西冲击着眼膜和耳鼓。这些幽灵一样的东西拥有巨大的力量,可以侵扰那些手拿遥控器开启这些设备的人们的心理、感受和想象,并且还可以把他们的心理和情感打造成它们所喜欢的样子。因为许多这样的幽灵都是极端的暴力形象,它们出现在今天的电影和电视屏幕上,就如同旧日里潜伏在人们意识深处的恐惧现在被公开展示出来了,不管这样做是好是坏,我们可以跟它们面对面、看到、听到它们,而不仅是在书页上读到。我想,这可能就是德里达所谓的新的电信时代正在导致精神分析的终结。”⑹
正是由于这种信息时代的幽灵打破了过去在印刷文化的时代占据统治地位的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二分法,并以光的速度通过电信网络在世界范围内发放各种信息,同样又以电信网络通过数码图像形式传播着文学。新的电子社区或者说网上社区的出现和发展,“将会导致感知经验变异的全新的人类感受(正是这些变异将会造就全新的网络人类,他们远离甚至拒绝文学、精神分析、哲学的情书)”⑺,从而也就必然导致文学时代的终结。
在刚刚过去的世纪中,以高科技为主要内容的知识经济得到蓬勃发展,跨国界的计算机网络、多媒体和信息高速公路的建立,使整个世界逐渐变成了一个“地球村”。如何认识我们现在生活于其中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德国哲学家、美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新的范畴概念来加以概括,这就是“世界图像”概念。他说:
“倘若我们沉思现代,我们就要追问现代的世界图像。
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这里,“图像”一词意味着:表象着制造之构图。在这种制造中,人为一种地位而斗争,力求在其中成为那种给予一切存在者的尺度和准绳的存在者。”⑻
历史的发展是如此之快,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世界真的成了一个“图像”世界,人类社会也逐渐变成了德里达所说的“电信技术王国”。这样一个“图像”的世界,米勒虽然没有提出或阐发“图像”的理论,但他已亲身体验到了这个“图像”世界的存在。如他所说,“读者、电视观众或者因特网用户的身体――在眼睛、耳朵、神经系统、大脑、激情这个意义上的真实的人体――通过所有生物个体中人类所独有的奢侈倾向,至少是以夸张的形式,被挪用以成为幻象、精神和大量萦绕于心的回忆相互纠缠的战场。我们把身体委托给没有生命的媒介,然后,再凭借那种虚构的化身的力量在现实的世界里行事。”⑼
由于世界的“图像”或“图像”的世界来势凶猛,有的人欢呼雀跃,有的人则惊慌失措、蒙头转向,各种人等,议论纷纷。“日常流行的意见只是在阴影中看到光的缺失――如果不说是光的完全否定的话。但实际上,阴影乃是光的隐蔽的闪现的证明,这种证明虽然是不透明的,却是可以敞开的。我们把不可计算之物经验为那种东西,它游离于表象,但在存在者中是显然敞开的,并且显示着隐蔽的存在。”⑽对于这些“隐蔽的存在”,闪显在人们眼前,萦绕于人们心头的“阴影”,实际也就是米勒所描述的那些“既不是现在也不是非现在、既不是具体化的也不是抽象化的、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不死不活的东西冲击着眼睛和耳鼓”的时代的新的“幽灵”。于是,一个尖锐的问题,提到了人们的面前:“世界图像”的出现,也就是我们所理解的信息数码图像的出现,究竟对人类文化的发展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灾难,它是否导致了文学时代的终结,并使文学研究的时代成为过去?这就需要我们对这个信息时代的“幽灵”和文学发展的实际做点具体的分析。
二
“世界图像”的产生、形成和发展,信息数码图像的广泛运用,这不是世界悲剧的来临,而是人类文化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世界图像”的出现是高科技发展的结晶。它是与计算机的发明和应用、多媒体网络和信息高速公路的建立密不可分的。世界的逐渐“图像化”,电信科技、网络媒体的普及运用,对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文学艺术以及各民族大众的家庭生活都有深远的影响。同时,它对人类的生存方式、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也将引起程度不同的变化。我们仅就文学艺术的发展来讲,电子计算机网络的建立。“世界图像”进人我们的储存、检索、传送、接受的工作平台并显示在屏幕上,它的积极意义,至少有以下几点:
第一,它使世界各民族在几千年创造和积累的文学艺术珍品,真正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网络媒体的出现,引起了世界文化传播方式的革命。它为人类极大地拓展了集成性空间,将文本、数码、图像与视频结合在一起,运角多媒体的手段,传播着绚丽多彩的世界文化。古希腊的雕塑、建筑,殷商时代的甲骨文,秦王朝的兵马涌,卢浮宫的各种不同流派艺术大师的绘画,中国的万里长城……只要我们想欣赏,打开微机网络的工作台,立刻就可在屏幕上看到,听到,体验到。信息数码图像,这是人类刨造的奇迹,它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它以光电的速度,将南极探险、太空行走、海底寻宝等种种立体的图像,传送到你的面前。马克思恩格斯所预言的未来真正变成了现实:“各民族的情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⑾世界图像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传统的各民族文学艺术的相互隔绝、互不往来的封闭局面,以其平等性、开放性、及时性为各民族文学艺术的相互学习、相互交流、对话,相互吸收融合,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条件。作家艺术家可以从信息数码图像上,认真地研究世界文学大师艺术大师的高超的技巧和作品体现出的深邃的意蕴。
第二,“世界图像”的创制和运用,为作家艺术家提供了更多的“自由时间”,有益于发挥艺术家的独创性。信息数码图像是以计算机网络的建立为基础,又以高速度、高效率为作家们争得了更多的“自由时间”。作家过去书写惯用的毛笔、钢笔现在换成了电脑书写并可直接在电脑工作平台上,看着屏幕显示的符号和图像.进行反复的增删、补充和修改,然后可以直接储存、输出和复制。作家创作就可以从费力又费时的手抄劳动中解放出来。1997年,本人曾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查阅文献资料,得知他们那时已将中国的二十五史输人微机,读者只需8分钟就可在微机屏幕上将二十五史检索一遍。这种速度和客量,如果叫中国古代的儒生听到,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对文学艺术家的创作来讲,时间与效率同样如生命一样宝贵。时间的节省,才有可能使作家的多方面才能和艺术的独创性得到充分的展示和发挥。在信息数码图像的世界中,“完全由分工造成的艺术家屈从于地方局限性和民族局限性的现象无论如何会消失掉”⑿。正是因为这样,“世界图像”的创制和发展,不但不会取消文学和艺术,还会促进文学艺术的发展与繁荣。
第三,“世界图像”的创制和发展,有益于提高广大读者(观众)的审美素质和鉴赏水平,使读者(观众)真正成为审美活动的主体。在“世界图像”的创制过程中,作家、艺木家与读者、观众、接受者互为主体,相互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交互性的平等的对话、交流关系。信息数码图像的创制和发展,使广大读者观众可以直接欣赏到世界上每时出现的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听到最高水干的音乐,看到最新的绘画杰作。2001年在北京举行的“6.23・国际奥林匹克日”,世界三大歌王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联袂放歌紫禁城。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紫禁城午门前的广场舞台、世界最高水平的音乐会通过卫星网络电视的信息数码图像,在同一时间全球11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32亿观众,都可以看到、听到,获得美的享受。世界图像的创制,是人类“按照美的规律建造”的结果,同时它又通过美的“图像”提高广大读者(观众)的审美能力,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新的审美主体,迸而又促进美的创造。
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世界图像”的生成是与世界市场的一体化(如WTO)、经济的全球化相伴而行的。由于当今世界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西方发达国家,力图利用他们手中掌握的高科技手段,将信息数码图像的创制与推行殖民主义政策结合起来,因此,有的学者把全球化同殖民化联系起来,并非没有道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世界图像”的形成和普及,绝不能看作是通向真善美的王国的通途。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雅与俗、崇高与滑稽、进步与反动、霸权主义、拜金主义、色情主义、暴力主义……无不涌向这个正在创制、建构的“世界图像”。这种情况,对于文化素质不高、辨别能力不强,特别是对正在成长的青少年和儿童来讲,有些“图像”是毫无益处,甚至有害。弗・詹姆逊以辩证的、系统的观点论证了在高科技的基础上出现的“世界图像”(他称之为“景观和影像社会”)的合理性,批评了那些哀叹和庆贺“艺术的终结”的学者的观点。他认为持这种观点的人,“他们一般未能用系统的方式来描述这一新的时期。但是,后现代中美的回归必须被视为正是这个系统的要素:通常被空间和视觉形式殖民化的现实是与全球规模的同样强大的商品殖民化的现实一致和同步的”⒀。詹姆逊的这一分析,是深刻的,也是实事求是的。当然有的学者提出“艺术的终结”、“文学时代的终结”,并非空穴来风,自有其提出的理由。因此,詹姆逊又告诫读者,对这些间题有继续进行研究的必要。他说:“各种‘艺术的终结’如今是怎样在哲学上和理论上与这种全球资本主义的新的边疆的‘结束’并列的,这是我们继续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和我们这个时代所有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地平线。”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