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成功的文学艺术作品,它之所以感人至深,除了高度的艺术魅力外,还要有丰富内涵的哲学意蕴。没有艺术的感染力,是不能称之为艺术作品的;有艺术感染力,而没有发人深省、耐人咀嚼的人、事、情相互关联及其发展、变化的因果关系,也不能称之为文学艺术作品,至少不能说是一种完整、充实的文学艺术作品。黑格尔在他著名的《美学》一书中说:“艺术的内容就是理论,艺才的形式就是诉诸感官的形象,艺术要把这两方面调和成为一种自由的统一的整体。”五经之文可以说是艺术与哲理的整体,诸子百家之文大体上也可以这样说。中国传统文学几千年的文质关系中的“质”,莫不包含哲理。当代人把“质”当作政治思想来对待,而对政治思想的阐述,大都在自己理解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以及马列主义的各种理论为依据。虽曰古为今用,但因为政治的帅位较为绝对,往往以古为今,非古是今,导致不少人走向了“质胜文则野”的道路。所以要做到艺术与哲理的交融,哲理从艺术中显现,实非易事。窃以为在文学艺术的长河中,《红楼梦》堪称是哲理与艺术交融的杰作。一、石头的“有”和“无”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两个名字比较,前者华而后者朴,华有华的情韵,朴有朴的内涵。若从哲理的角度看,后者要优于前者,难怪脂评系统的版本大都以《石头记》名书。《石头记》是石头所记补天石入世后的离合悲欢气兴衰际遇的事实,这是名正言顺的。从艺术手法上看,石头既是比兴托喻的继承和发展,又是“一物立义”的发扬光大;既是神话新编,又是奇巧布局。这些都是艺术上的独步。若从思想意蕴来看,它应该是《红楼梦》哲理体系之纲。
说石头是《红楼梦》哲理体系之纲,应该先从石头的性质说起。石头是经过女娲精炼成为“灵性已通”的补天石,和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同属合格产品,但又偏偏“不堪入选”而被不明不白地抛弃。虽然被弃的说法是“无才补天”,可是既然“灵性已通”,就不是无才,而是有才。所以石头是有才变成了无才,合格的补天石变成了假(贾)宝玉。这样就把石头弄得有无难分,真假不明。它先天就集有无真假于一身。其实就石头本来面目而言,是“有”和“真”:有补天之才,是货真价实的补天之石。把“真”当作“假”,把“有”当作“无”,这种是非错位,不是而是的现象,何止一个补天石?千古以来,有才补天而又“不堪入选”之士,都集中化入在这块石头里面去了。石头一记正是这些“不堪入选”之士集体创作而又没有写完的一部“《离骚》”。“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用作这个石头的铭文,也是恰当的。曹雪芹把有无真假用作艺术上的相反相成,相需相生,艺术就很自然地和哲理溶为一个整体了。
关于有无问题,在哲学上历来就有争议,佛家认为一切皆空,包括自己在内。“天地万物的本体”就是“空”,世上一切事物都是虚幻假象。而道家则把“无”作为万物的本源来看待,“有生于无”,“无”就是“道”,道生万物。明末清初的哲学家王夫之则认为“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以其用而知其体之有。”(《周易外传大有》)他把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看作“实有”,认为“实有者,天下之公有,有目所兴见,有耳所共闻也。”(同上)这种观点认为宇宙间,不管是有形无形的东西,都是“有”,甚至于在天地未分之前,也是有。王廷相认为:“两仪未判,太虚固气也,天地既生,中虚亦气也,是天地万物不越乎气机聚散而已。”(《慎言卷二・干道篇》)他举例说:“两水之始,气化也,得火之炎,复蒸而为气;草木之生,气结也,得火之灼,复化而为烟,以形观之,若有有无之分矣,而气之击入于太虚者,初末尝试也。”(《慎言卷一・道体篇》)既然气是物质,那么气聚气散都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吕坤在《正蒙太和篇第一》中也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这都说明世上不是万物皆空,或有生于无,而是“虚空不虚”,“虚空即气”。气就是物质,散则无形,聚则有象,如水蒸气之于水一样,有形无形都是物质,世上没有所谓“无”。“无”只是和“有”相对而言。石头的有和无,实质上是“有”。石头是气之所聚,有形有体,是实实在在的“有”。女娲炼石的结果,是“灵性已通”的补天之才,更不能说“无”(才)。把“有”说成“无”,把“真”说成“假”,这不能不怪那一对阴阳怪气的一僧一道,是他们的幻术把补天石变成了假宝玉,也可以说是在佛家一切皆空的哲理指导下,把实实在在的“有”变成了空幻的“无”。但他们的“魔术”实在笨拙得很,先把石头形体弄得来象个“宝物”,“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这只不过是僧道的虚假广告招数而已。虽有形体的“酷肖”,又有“镌字”的宣扬,但仍然没有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因为就石头的本性来讲,这不是以假乱真,而是以真作假,以“假宝玉”的“酷肖”形体来掩盖补天石的真正实质。虽然这种魔术在历史舞台中上演过一阵子。但一遇曹雪芹就把这种魔术的障眼法撕掉了,交待出石头来源的“有”和“真”的本来面目。同时曹雪芹还巧妙的以石头立意,有心用石头有无真假的双重性,藉以表明《红楼梦》的哲理内涵。《红楼梦》不少地方所表现的虚无,正和石头一样,无不是实有。把有视如无,把实视为虚,其着眼点和出发点均是“有”和“实”;若无“有”和“实”,就不会有“无”和“虚”。比如著名的“太虚幻境”。只不过是“实”的幻影,它并不虚幻。因为所谓虚幻之境,无不是贾氏世家聚散之影。无贾家之聚散,也就没有太虚幻境。所以太虚幻境之“虚”,正是贾家环境之“实”;贾家环境之“实”,终归为太虚幻境之“虚”。从表面上看,“太虚幻境”预示贾家及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中的人物的悲剧结局,是先知先觉之作。但读者明白,这不是先知先觉,而是后知后觉;是过来人醒悟后带有哲理意味的总结。“有若无,实若虚”确实有虚幻境界,但产生这种境界的前提是“有”和“实”,而不是“无”和“虚”。当然太虚幻境确“有”可以转化为“无”,“实”可以转化为“虚”的意味,但那不过是事物的变化的转换。王安石在《道德经注》里就说过:“盖有无者,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也,故非有则无以见无,而非无则无以出有。”这即是哲学上的万物转换观,也是艺术上相反相成的辩证法。《红楼梦》中之“无”之“假”,是基于贾家环境之“有”之“真”;贾家环境之“有”之“真”,又可以由量到质的转化为“无”和“虚”,“有”和“真”的穷通变化,既有世世无穷的沧海桑田,也有代代相承的侯门公府;而侯门公府又未有不随沧海桑田的变换而成为荒冢古丘的。《红楼梦》是在“无”和“虚”之时写“有”和“实”之事,所以是若虚而实,实而若虚。好了歌及其解注,“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当年笏满床”,而今“陋室空堂”;当年“歌舞场”,而今“衰草枯杨”。富贵荣华的转换与虚无实有之间的人非物换,使“虚”“无”哲学有了现实的依托,也就是说虚无产生于现实事物的变换。这就破了道家“有”生于“无”和佛家“一切皆空”的哲理。现实事物不管如何干变万换,它都离不开“有”和“真”。方以智在《物理小识・总论》中指出:天地之间“其至虚者即至实也,因为归根结底是一切物皆气所为也。”气即是物的哲理,早在《周易》中已有论述。《周易・系辞》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疏:“精气为物者,谓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游魂为变者,物既积聚,极则分散,将散之时,浮游精魂,去离物形而改变,则生变为死,成变为败,或未死之间变为异类也。”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说:“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围也。”“聚而成形,散而归太虚,气犹是气也。”太虚即太空,太虚是充满元气的.所以王廷相在《雅述》中说:“是气也者,乃太虚固有之物,无所有而来,无所从而去者。”由此看来,不管石头是原始石头,还是经女娲炼就的补天石,其“真”与“有”的性质不言自明,即使石头在未成形体之前,处于气体时期,也就具备了“有”的性质。可是女娲的无故抛弃,僧道的有意施魔,“假”与“无”就人(姑将女娲僧道称为人)为的硬栽在石头身上了。石头不能要求平反昭雪,只好“日夜悲号惭愧”。可是曹雪芹却追源溯流的将石头的性质原原本本的昭告世人,这也算得上不是昭雪胜似昭雪了!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哲理意蕴,恐怕就在这真假有无之间吧!
二、石头的“情根”石头被弃,偏偏弃在青埂(情根)峰下,不管女娲有意无意,而作者却是一种新奇别致的立意。石头入世不带别的,只带“情根”,这就抓住了人生与人世相依相存而又想互搏击的根本问题。这也是贯穿《红楼梦》哲学思想的一条中心线。
如果说石头真假有无的哲理包括了历代有才与无才相互颠倒了的事实的话,那么石头的“情根”则涉及到人类生存发展的一个永恒问题。“情根”被石兄带到尘世来,就为《红楼梦》的“大旨谈情”奠定了基础,并形成一种必然趋势,使与生俱来的情和后天人为的理,始终相对而相成。这样全书的总纲目就天然浑成,情与理相对而又相需相生,“情根”就在相对相生中贯穿了石兄的一生,搏击了一生。
石头所带的“情根”,其中有一个最普遍性的问题,就是人欲。开卷第一回写石头被弃,“日夜悲号”,听一僧一道谈红尘中的荣华富贵,“打动了凡心”,要求一僧一道带他到人世间去“受享”几年。这不正如《乐记》开头所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感于物而动”,这就是“情根”人世的起因。这个起因,恐怕对古今中外的人来说都不能例外。凡世人都不会没有“情根”,当然情根不等于荣华富贵,但它即是人欲的内涵之一,连孔子都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人生而有欲,带着情根人世,恐怕人人均如此。人世后的情欲,也是人人都有的。这本应是先天与后天的统一,但在《红楼梦》中却成为先天与后天的尖锐对立。这就是“情根”之所以成为《红楼梦》哲学思想中心线的重要原因。当石头化为假(贾)宝玉后,从始至终与社会相对、与家庭相对,与大观园以外的人际关系相对,形成了“相反而仇”的对立。经过石兄一生的“搏击拼发”,对立双方,不管是社会、家庭、人际关系都又相互促进“互以相成”。这就是张载在《正蒙动物篇》中所说的“物无孤立之理”。“不有两则无一”。“两不立则一不可见。”(《太和篇》)设若贾宝玉不与家庭对,他就会成为贾家的接班人,贾宝玉就不复存在,世上就只有甄宝玉;若不与社会上的“须眉浊物”对,则“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也不会存在;若不与功名富贵、国贼禄蠹对,则不会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今古未见”之人。
石头带来的“情根”,为什么与生俱来就具有执着顽强的拼搏精神呢?就思想体系上看,它体现了明清之际王夫之等人的哲学思想。在读完《红楼梦》之后,你会对王夫之所说的:“有欲斯有理”(《周易外传》)“随处见人欲,即随处见天理”(《读四书大全说》卷八)有着更深的理性感受,这些哲理,在《红楼梦》中都体现了它的合“理”性。“有欲斯有理”实际就是“有情斯有理”,“理”在“情”中。“私欲之中,天理所寓”,“天理者,无非人情也”(同上)。“人欲之大公,即天理之至正。”戴震则进一步指出:“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孟子字义疏证》)“有是身故有声色臭味之欲”“凡出于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同上)所以“理存于欲者也……欲,其物;理,其则也。”(同上)有物斯有欲,有欲斯有理。理就是遂情达欲的规范,即所谓“则”。“则”在情欲中的标准就是“遂己之欲者,广之能遂人之欲;达己之情者,广之能达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斯已矣。”(同上)“欲无不遂,情无不达”就是道德之盛世。实际上情欲之“则”就是立己立人,达己达人的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的统一。看来“情根”的本身,就包含着“己之情”和“人之情”两个方面。它是公私兼顾,由私及公,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相溶并存的统一体,而不是一方排斥一方。所以石头在《石头记》中的一贯表现,都体现了情欲之则,即情欲自身中的“天理”。它即表明“私欲之中,天理所寓。”又从石兄的言行中体现了“遂己之欲”与“遂人之欲”,“达己之情”与“达人之情”的具体情态,第三回宝玉摔玉,就是摔不尽情理之事,表达自己的情理;是己情与人情的相达。它要求“姐妹兄弟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宝玉会秦钟,虽然自己让秦钟“比下去了”,但他不自尊、自傲,而是想自己“竟成了泥猪癞狗”,“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结交,也不枉生一世。”这不能不说是“理存于欲”,宝玉之情欲很自然地涉及到人人都有的遂情达欲的自由。人人都有的遂情达欲,就是“人欲之大公”,只是“侯门公府”与“寒门薄宦”的鸿沟形成了“世间之大不快事”,达情遂欲的大公之理被窒塞了。再如宝玉之于琪官。这不能不是双方达情之举。但这种达情之举,却使忠顺王爷之情不能达,欲不能遂;再进而使贾政的“冠带家私”之欲不能遂,“光宗耀祖”之情不能达。同是一件事,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理。忠顺王爷私自占有琪官,既无情,又无理;宝玉解放琪官,既有情,又有理,可是有情有理之举却偏被无情无理之势所压制。这就是私欲与大公的分界线。就全书来看,绛珠仙草与神榱侍者诗一般的神话,就是相互达情遂欲的完美境界。神榱甘露灌溉之情,被绛珠报之以一生的眼泪。这里面虽然以两心相知、相情相契为主要内容,但相知相契而不能相婚,这是和“风刀霜剑”、“金玉良缘”的逼迫分不开的。黛玉眼泪之所以由多到少直至泪尽夭亡,那都是无奈“风刀霜剑”的结果。尽管宝、黛二人情浓意切,但他们所缔造的爱情境界却始终是净化无尘的。在除了一对石狮子还算干净的府第里,只有他们是洁来洁去的。这难道不是“情欲之大公”和“公理之至正”的生动演绎!
看来“情根”入世的种种表现,使宝玉之情经受了各方面的考验,最终而成为“情圣”。纵观宝玉的生也,长也,行为也,言谈也,其动力源泉是不能离开他先天带来的“情根”的。特别是以宝玉为首的大观园女儿国,这就是曹雪芹有意展现的“顺民之情,遂民之欲”的“王道”乐土!也是“情根”萌发、开花的大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