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通事谚解》所引《西游记》考(一)

  在朝鲜从古代传下来的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里,有看足以考知《西游记》古本(元代或明初的本子)的记事,这一点早已为一部分人所知道,然而,不要说在中国,就连在日本,不知此事的人也还甚多,因此,在关于《西游记》的形成方面,时时看到失诸正鹄的论述。再者,虽说是早就知道,但却还没有发表过特地就此进行研究的论着,而且,《朴通事谚解》这部书,现在连影印本也成了罕见本。在本文中,全部引用见于《朴通事》的有关记事,试对其进行大致的考察,这未必是无益的事吧!

  《朴通事谚解》于晤和十八年(即1942年--译者)由京城帝国大学作为《奎章阁丛书》第八种而影印出版。次年--昭和十九年--三月,丰田幅氏以《关于〈朴通事谚解〉的刊行》(《斯文》第26篇第3号)一文,对此书加以介绍,指出在其中可以看到《西游记》的故事,并据此推测,存在过一部象《全相平话三国志》那样的"平话《西游记》",它似乎就是现在的百回本的祖本。在这以后,小川环树氏在《西游记>中的吴承思的改作》①(《东光》第8号,昭和24年3月)一文里,作出了存在着《西游记》的原本的假定,把《永乐大典》所引的《梦斩泾河龙》的一段和见于《朴通事谚解》的一节,一起作为保留了元代--最迟不晚于明代初期--的《西游记》的面貌的东西,试著作了若干考证。又,在拙着《中国历代口语文》(1957年5月)中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解说》里,在杨联升氏《老乞大、朴通事里的语法语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9本,1957年11月)里也涉及此点。
  就《朴通事谚解》里所见到的《西游记》加以叙述的,只有以上四篇,文学史之类不用说,连专门的研究论文,对此也忽略了。

  现在先摘录《朴通事谚解》里所看到的有关《西游记》的部分。如单言三藏法师的,虽不知那是作为史实的记载,还是作为小说的内容而记述的,但由于研究的需要,一并录载。又,《朴通事》本文的每一句末尾附有"○",其后用二行小字的夹注注"谚解"。现为方便起见,把"○"移至各句之首,注则仅取其必要的部分。注原无句读,由笔者随宜添附②。
  往常唐三藏师傅
  (注一)三藏俗姓陈,名伟,洛州缑氏县人也,号玄奘法师,贞观三年奉敉往西域,取经六百卷而来,仍呼为三藏法师(下略)(影印本265页)
  ○西天取经去时节
  (注二)西游记云,昔释加牟尼佛在西天灵山雷音寺,撰成经律论三藏金经,须送东土解度群迷,问诸菩萨往东土寻取经人来,乃以西天去东土十万八千里之程,妖怪又多,诸众不敢轻诺,唯南海落迦山观世音菩萨,腾云笃雾,往东土去,遥见长安京兆府,一道瑞气冲天,观音化作者僧入城,此时唐太宗聚天下僧尼,设无遮大会,因众僧举一高僧为坛主说法,即玄奘法师也,老僧见法师曰,西天释迦造经三藏,以待取经之人,法师曰,既有程途,须有到时,西天虽远,我发大愿,当往取来,老僧言讫,腾空而去,帝知观音化身,即敉法师,往西天取经,法师奉敕行六年东还(266页)
  ○十万八千里途程○正是瘦禽也飞不到○壮马也实劳蹄○这般远田地里○经多少风寒暑湿○受多少日炙风吹○过多少恶山险水难路○见多少怪物妖精侵他○撞多少猛虎毒虫定害○逢多少恶物刁蹶
  (注三)今按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钓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此所谓刁蹶也,详见《西游记》(267页)
  正是好人魔障多○行六年受多少千辛万苦○到西天取符经来○度脱众生各得成佛(下略)(以上第八十则对话,影印本265-268页)
  我两个部前买文书去来○买什么文书去○买赵太祖飞尼记○唐三藏西游记去
  (注四)西游记,三藏法师往西域,取经六百卷而来,记其往来始末为书,名曰西游记,详见上(292页)
  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理○要怎么那一等平话。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唐三藏引孙行者
  (注五)西游记云, 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帘洞,洞前有铁板桥,桥下有万丈涧,涧边有万个小洞,洞里多猴,有老猴精,号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入天宫仙桃园偷蟠桃,又偷老君灵丹药,又去王母宫偷王母绣仙衣一套来,设庆仙衣会,老君王母具奏于玉帝,传宣李天王引领天兵十万及诸神将,至花果山与大圣相战,失利,巡山大力鬼上告天王,举灌州灌江口神曰小圣二郎,可使拿获,天王遣太子木义与大力鬼,往请二郎神领神兵围花果山,众猴出战皆败,大圣被执,当死,观音上请于玉帝,免死,令巨灵神押大圣,前往下方去,乃于花果山石缝内纳身下截,画如来押字封着。使山神土地神镇守,饥食铁丸,渴饮铜汁,待我往东土于取经之人,经过此山,观大圣肯随往西天,则此时可放,其后唐太宗敉玄奘法师往西天取经,路经此山,见此猴精压在石缝,去其佛押出之,以为徒弟,赐法名吾空,改号为孙行 者,与沙和尚及黑猪精朱八戒偕往,在路降妖去怪,救师脱难,皆是孙行者神通之力也,法师到西天,受经三藏东还,法师证果梅檀佛如来,孙行者证果大力王菩萨,朱八戒证果香华会上净坛使者(293-294页)
  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你知道么○你说我听○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做车迟国○那国王好善○恭敬佛法○国申有一个先生○唤伯眼○外名唤烧金子道人
  (注六)西游记云,有一先生到车迟国,吹口气,以砖瓦皆化为金,惊动国王,拜为国师,号伯眼大仙(295页)
  见国王敬佛法。便使黑心○要灭佛教○但见和尚○使拿着曳车解锯○起盖三清大殿○如此定害三宝○一日先生们○做罗天大醮○唐僧师徒二人○正到城里智海禅寺投宿○听的道人们祭星○孙行者○师傅上说知○到罗天大醮坛场上藏身○夺吃了祭星茶果○却把伯眼打了一铁棒○小先生到前面教点灯○又打了一铁棒○伯眼道○这秃厮好没道理○便焦躁起来○到国王前面告未毕○唐僧也引徒弟去到王所○王请唐俘上殿○见大仙打罢问讯○先生也稽首回礼○先生对唐僧道○咱两个冤仇不小可里○三藏道○贫僧是东土人○不曾认的○你有何冤仇○大仙睁开双眼道○你教徒弟○坏了我罗天大醮○更打了我两铁棒○这的不是大仇○咱两个对君王面前斗圣○那一个输了时○强的上拜为师傅○唐僧道○那般着○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说罢○打一声钟响○各上禅床坐定○分毫不动○但动的便算输○要动禅○大仙徒弟名鹿皮○拔下一根头发○变做狗蚤○唐僧耳门后咬○孙行者是个胡孙○见那狗蚤○便拿下来磕死了○他却拔下一根毛衣○变作假行者○靠师傅立的○他走到金水河里○和将一块青泥来○大仙鼻凹里放了○变做青母蝎○脊背上咬一口○大仙叫一声○跳下床来了○王道唐僧得胜了○又叫两个宫娥○抬过一个红漆柜子来○前面放下○着两个猜里面有什么○皇后暗使一个宫娥○说与先生柜中有一颗桃○孙行者变做个焦苗虫儿○飞入柜中○把桃肉都吃了○只留下桃核出来○说与师傅○王说今番着唐僧先猜○三藏说是一个桃核○皇后大笑猜不着了○大仙说是一颗桃○着将军开柜看○却是桃核○先生又输了○鹿皮对大仙说○咱如今烧起油锅入去洗澡○鹿皮先脱下衣服○入锅里○王喝彩的其间○孙行者念一声啥字○山神土地神鬼都来了○行者教千里眼顺风耳等两个鬼○油锅两边看着○先生待要出来○拿着肩膀sx风彡在里面○鹿皮热当不的○脚踏锅边待要出来○被鬼们当住出不来○就油里死了○王见多时不出时○莫不死了么○教将军看○将军使钩子○搭出个烂骨头的先生○孙行者说○我如今入去洗澡○脱了衣裳○打一个跟头○跳入油中○才待洗澡○却早不见了○王说将军你搭去○行者敢死了也○将军用钩子搭去○行者变做五寸来大的胡孙○左边搭右边趋○右边搭左边去○百般搭不着○将军奏道○行者油煎的肉都没了○唐僧见了啼哭○行者听了跳出来○叫大王有肥枣么○与我洗头○众人喝彩佛家赢了也○孙行者把他的头○先割下来○血沥沥的腔子立地○头落在地上○行者用手把头提起○接在脖项上依旧了○伯眼大仙也割下头来○待要接○行者念金头揭地银头揭地波罗僧揭地之后
  (注七)西游记云,释迦牟尼佛在灵山雷音寺演说三乘教法,傍有侍奉阿难,伽舍,诸菩萨,圣僧,罗汉,八金刚,四揭地,十代明王,天仙地仙(下略)(307页)
  变做大黑狗○把先生的头拖将去○先生变做老虎赶○行者直拖的王前面sx风彡了○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虎○只落下一个虎头○国王道○元来是一个虎精○不是师傅○怎生拿出他本象○说罢○越敬佛门○赐唐僧金钱三百贯全钵盂一个○赐行者金钱三百贯打发了○这孙行者正是了的○那伯眼大仙○那里想胡孙乎里死了○古人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第八十八则对话全文。影印本292-309页)
  (注八)按西游记,西域花果山洞有老猴精,号齐天大圣,神变无测,闹乱天宫,玉帝命李天王领神兵往捕,相战失利,灌州灌江口立庙有神,曰小圣二郎,又号二郎贤圣,天王请二郎捕获大圣(下略)(影印未353页)
  以上是正文中两则有关的对话,注文中有关的八条。为了方便,给注文加了号码,不用说,这在原文中是没有的。又,第几则对话云云,在原书里也并未明白表示。
  这样,根据以上的材料,也可称为元代平话的《西游记》的这一作品的面貌,就大致可以想象。在细节上虽还有不少不明之处,但可以窥知元本的轮廓--它较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以下简称《诗话》)有了无可比拟的长足进展,而跟明本《西游记》(有多种本子,本文则据大体上依据世德堂本的作家出版社本。以下简称"明本")也还有相当的距离。

  元本《西游记》自何处写起?并未明确知道。如所周知,明本是从孙悟空出世、成长写起的,元本是否也这样呢?假如元本是以孙悟空的故事开头的,那么,在注五中所叙述的部分就成为全书的发端了。不过,这样的设想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注五中,孙行者被捕获而禁闭于花果山的石缝里时,观音(这就是见于注二的南海落伽山观世音菩萨吧)所说的话中,有"待我往东土寻取经之人,经过此山,观大圣肯随往西天,则此时可放"之语。作为使《西游记》得以形成的最重要因素的取经事件,是不应该这样突然出现的。假如注五所述之事在前,注二所述之事在后,那就成为决定取经之事在先,释迦牟尼佛作三藏金经之事在后了。明本由于先出孙悟空之事,这二者无疑是这样倒过来的。然而,由于这样倒过来安排,情节不顺,在孙悟空被幽闭时,如来说的话极为暖昧,--"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明本第七回),且于如来造经典之事也未清楚叙述,只写了诸菩萨询问有哪三藏真经的事,但在题目上有"我佛造经传极乐"(第八回)之语。又,在注二里有"南海落迦山观世音菩萨"这样的详细称呼,注五里则单称"观音",这也暗示着观音在注二的部分是初次出场。恐怕元本是像《诗话》和杨景贤的杂剧《唐三藏西天取经》③(以下简称"杂剧")那样,孙悟空是在故事的中途出现的罢。元本系从注二的部分开始,这点大致没有疑问。

五、关于注二、注七

  注二所叙述的部分极为简略,它相当于明本的第八回和第十二回。然而,就是根据这个简略的梗慨,明确地显示出与明本不同的部分却也不少。首先,如上所述,在明本里没有与这个梗概中的"撰成经律论三藏金经"确切相当的部分。其次,在明本里,当如来招募赴东土者之时,观音立即应募了。而在元本里,由于有着"诸众不敢轻诺"之语,此处恐象在《维摩变文》的"问疾"部分所看到的那样,相互间进行了多次问答的罢。再次的一个巨大差别是:化为老僧的观音与玄奘之间的问答,在明本里被改变了,变为唐太宗与观音的问答,在明本里,观音与玄奘的问答,是关于小乘与大乘的问题,在问答的中途,唐太宗参与进来了。作为这样的结果,象在元本里所看到那样的玄奘的坚强意志不见了,西天取经是皇帝所定下的主意,玄奘不过是对此愿效犬马之劳罢了。就史实说,玄奘踏上取经之途的动机,原本是出于完全自发的、求法之一念,由于无论怎样地提出出国的申请都不被允许,遂违犯国法而秘密出国。然而,在《诗话》(第十)里却变而成为"奉唐帝敕命,为东土众生往西天取经"。《诗话》形成的确切年代虽不清楚,但关于玄奘的种种传说似在唐、宋间早就产生,连《佛祖统记》(咸淳五年序)那样理该成为严密史书的著作中,也竟然有"上表游西竺,上允之"(卷二十九)这样的糊涂话。在明本里,唐太宗处于中心位置,这是为了要附加几个关于太宗的传说--例如太宗答应救龙王之命,而另一方面魏征却在梦里斩了龙王(第十回);太宗游地狱(十一回)等--吧,再者,这似乎也是期待着荣达(它以皇帝的恩宠为首要前提)的官僚以及作为官僚来源的知识分子的人生观的反映。
  复次,在元本中,玄奘在贞观三年出发,经六年而回国。贞观三年出发这一点,虽也有着异说,但大致可承认为史实。但所谓六年回国是怎么回事呢?作为史实,是贞观十九年回返的,所以是周游了十七年。但在《诗话》(第十七)里是非常短的,因其有"三年往西天取经一藏回归"之语。在元本里作六年,也许是由于能够作为故事的事件不足,不能延至十七年那样长的年月。在明本里,是贞观十三年出都,贞观二十七年归还,尽管事件增加了,但仍然无法应付这样长的年月,所以,"就这样春尽夏来"④之类的文句处处可见,未免冗散。又,注七虽比注二的开头部分稍微详细一些,但没有必要再予论述了。

六、关于注五、注八

  下面探讨注五所见的有关孙悟空的故事。注八与注五重复,除了小圣二郎又号二郎贤圣这一点之外,都较简略,没有超出注五的范围。所以,这里专就注五所见的记事加以考察。
  这里首先成为问题的是:假如元本是从释迦牟尼的故事(指其"撰成经律论三藏金经",招募"往东土寻取经人"的菩萨--译者)开始的,那么,孙悟空的在其与三藏法师相会以前的部分,也就是从其出生、成长至大闹天宫"、终于被捕获,囚禁的部分,在元本里是安排在何处叙述的呢?也可以设想,是在三藏,法师出发之后、在路途中与孙悟空相会之际,再来追叙这一部分的。但这样一来,倒叙过多过长,可以认为,对于中国小说是不自然的。恐怕是在观音受如来之命,决定去东土寻求取经人之后,作品就转到花果山的孙悟空的故事,展开了大闹天宫的情节。也正因此,观音的出发在事实上恐怕较后,似乎是在孙悟空被捕、骚动平息之后,才安排观音出发的。总之,在明本里,首先是大闹天宫的部分,把这解决了之后,就转入寻求东土取经人的故事;在元本里,不过是把这两部分加以颠倒罢了。
  下面以注五所见的事实为依据,试作一大致的考察。首先是孙行者所住的花果山,此名已见于《诗话》(第二、第十一)。虽未写明其所在,但由于其是三藏法师西行途中与行书相会之处,看来是在西域。在杂剧里,也是法师西行途中与悟空相遇之处,因此仍然是在西域。在明本里把它移到了东海,然而,孙悟空的幽禁之地却在别处,气一赴西天途中的五指山,从而并未发生矛盾。其次是洞名,元本作水帘洞,明本与之相同。与此相反,《诗话》(第二、第十一)作紫云洞,杂剧(第九出等)作紫云罗洞。因此,杂剧与《诗话》相近。再其次是孙悟空的号,元本作齐天大圣,此点明本亦同。又,《清平山堂话本》的《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古今小说》第二十卷《陈从善梅岭失浑家》与之相同。以下简称《失妻记》)里所见的妖猿也号齐天大圣,长兄号通天大圣,次兄号弥天大圣,妹妹号泗州圣母。杂剧里是兄弟姊妹五人,大姊号韶山老母,二妹号巫枝祗圣母,大兄号齐天大圣,孙行者号通天木圣,三弟号耍耍三郎。由此看来,元本与《失妻记》的关系也是相当深的吧。
  在明本里,孙悟空是从舵果山顶的仙石中诞生的(第一回)。那恐怕是由于这样的考虑:象悟空这样的超人的(?)存在而有兄弟姊妹等等,是不适合的。代替原来的兄弟姊妹,明本里的这个石猴在成长以后有了六个义兄。此事在明本的第三回也曾触及,而作详细叙述的则是第四十一回:牛魔王(平天大圣)、蛟魔王(覆海大圣)、大鹏魔王(混天大圣)、狮驼王(移山大圣)、?猴王(通风大圣)、猖?王(驱神大圣)等六王与悟空结拜兄弟,悟空因身体最小,排行最末。这似乎是由于在民间传说里悟空的兄弟在增加,明本的作者对此无从抗拒,但另一方面他又尽量要把孙悟空作为神秘的存在,因此而想出来的办法。
  复次,在元本里有进入天宫的仙桃园偷蟠桃的事。此事也已见于《诗话》的第十一:猴行名八百岁时,偷桃十颗而受罚;但在杂剧第九出里,则作偷挑百颗。再往下,元本里有偷老君灵丹的享,在杂剧里,此事发生在前,悟空因此而成为铜筋铁骨的身体,明本则跟元本相同,先偷蟠桃,接下去再偷丹药(第五回)。
  这之后,元本里有偷王母的绣仙衣一套、设庆仙衣会之事。此事为明本所无,倒是黑风山黑风洞的黑熊精--黑大王--偷了三藏法师的袈裟,设立佛衣会(第十六、十七回)。而在杂剧里,则是孙行名偷王母的仙衣一套,为其夫人设立庆仙衣会。从杂剧里所看到的孙行者的夫人,是火轮金鼎国王的公主,被孙行者捉住而留在花果山紫云罗洞中的,这就使人联想起《失妻记》。在《失妻记》里,齐天大圣被作为好色的妖猿来描写,他夺取了陈巡检之妻如春,终于被紫阳真人所擒获,押入酆都天牢。大致猿精从古以来就被作为好色的精怪。《易林》卷一"坤之剥"条有"南山大攫,盗我媚妾",《博物志》(《指海》本)卷九有:"蜀中有高山,上有物如?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中略)伺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人不得知(下略)",与此类似的记载在《法苑珠林》卷六《感应录》所引的《搜神记》里也司看到。再者,唐代有《补江总白猿传》。又,《类说》卷十二引有《稽神录》的"老猿窃妇人"一条(但《津逮秘书》本无此条)。由此看来,不得不说:关于猿的这类故事,其所由来甚古,且又广泛流传,《取经诗话》安排他成为一个白衣秀士就了事了,毋宁说这种做法似乎不是中国式的。元本的孙行者是否有妻子,并无记载。然而,由于偷王母绣仙衣、搞庆仙衣会,除了认为象杂剧那样地有妻子以外,不能有其他的设想。孙行者的法名唤作悟空,在杂剧里是如此,可以认为元本也是如此。注五作"吾空",恐怕是"悟空"的误字。而且,即使不是误字,但仅仅"空"之一字就含有不为所动的意思。从这个"空"字,立即会想起《般若心经》的那个有名的文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消说,这个"色"是就一切有形之物而言,但在中国固有的意义上,它是作为女色的意义来理解的(甚至用不到引证《论语》的"贤贤易色"之句);在《失妻记》里,红莲寺的长老对申阳公(即齐天大圣)也引用了这一经文来劝其释放陈巡检的妻子。在杂剧里,孙行者被观音授以悟空的法名,就完全是戒其好色。在元本里,似乎是由三藏法师授以法名的,授予此法名的缘由则不明。而从庆仙衣会等事来看,似跟杂剧是同样的意思。在明本里,"悟空"的法名是由菩提祖师授予的,至其缘由,则说是祖师的第十代弟子全都授予以"悟"字排行的法名。然而,最要紧的毋宁是"空"字,对此却并无说明。元本的孙行者似乎很有野兽的痕迹(象在《失妻记》或杂剧里看到的那样),而并不是像明本的孙行者那样地从一开始就超越烦恼,具有英雄气概。明本的孙悟空是顽强的、无法无天的人。但其行为是明辨道理的。并不是见于野兽和精神变态者的那种异常的凶暴性、残忍性。悟空扫荡妖怪,对人却并不任意做蛮不讲理的事。在此点上,其性格完全是人性的。元本的孙悟空,比明本的具有较多的兽性性格吧。就是从车迟国的一段中,也可以明白这一点。特别是住在花果山那会儿的悟空,在元本和明本里应该说是有很大不同的。而且,假如容许以杂剧为根据来想象元本的话,那么,可以认为,那以后的悟空似也并未完全失去猿所本有的、诸如此类的残忍性与好色之心:一经三藏法师救出,马上产生了想反而把三藏法师吃掉的野心(杂剧第十出);受到女人国的女子的引诱,差点儿起了"凡心"(第十七出)。在《诗话》里看到的猴行者与明本的孙悟空,这种色彩被拂拭得连影迹都没有了。由于明本经过文人大规模的润色加王,这是并非不可思议的,《诗话》的这种情况却不禁使人有奇异之感。在《西游记》的形成史上,《诗话》是一种色彩殊异的存在呢,抑或是从变文系统延续而来的、极古老的东西呢?恐怕两者兼而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