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虚无主义批判之批判(一)

摘 要:通过对尼采所思考的虚无主义与“上帝之死”间的关系的分析,对虚无主义进行分类,对他的虚无主义批判与道德解释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阐述。从形而上学史与存在历史的高度进一步探讨了尼采的虚无主义批判,认为正是尼采在其虚无主义批判中表露出来的价值之思遮蔽了存在。在这种意义上,尼采形而上学就是本真的虚无主义。只有真实地去经验存在之遗忘,才能真实地经验虚无主义,从而真正地去克服它。
  关键词:虚无主义;价值;存在;强力意志;形而上学
  
  Abstract:Based on an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nihilism and the “the death of God” in Nietzsche’s thinking,classifications of nihilism and elucidation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his nihilism and moral interpretation,this paper further examines Nietzsche’s nihilism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metaphysics and being,and shows that Nietzsche’s criticism of nihilism has obscured being. In this sense,Nietzsche’s metaphysics is nihilism in the authentic meaning. 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only when one has experienced the oblivion of being can he truly overcome nihilism.
  Key words:nihilism;value;being;will to power;metaphysics
  
  要探讨尼采与虚无主义之间的关系,就有必要聆听他那有关“上帝死了”的骇人言论。事实上,在欧洲近代史上有关“上帝死了”的言论并不令人惊奇。且不说持无神论立场的法国启蒙运动,就是黑格尔早在其青年时代也倡言“上帝死了”的怪异言论。诗人兼政论家海涅亦发表过类似言论。黑格尔谈论“上帝死了”的意思大致是宗教的使命业已完成,现在得把位置让给绝对精神的代言人——哲学。海涅的类似言论恐怕带有社会主义色彩,可谓与费尔巴哈声气相投。那么尼采是怎么说的呢?让我们看看《快乐的科学》中传达“上帝死了”的两条讯息。一条是有关疯子向市场上的大众传达“上帝死了”的讯息,这条讯息对稍微熟悉西方哲学的人来说是耳熟能详的;另一条在第343节,尼采说道:“‘上帝死了’,基督教的上帝不可信了,此乃最近发生的最大事件……这事件过于重大、遥远,过于超出许多人的理解能力,故而根本没有触及到他们,他们也就不可能明白由此而产生的后果,以及哪些东西将随着这一信仰的崩溃而坍塌。有许多东西,比如整个欧洲的道德,原本是奠基、依附、植根于这一信仰的。断裂、破败、沉沦、倾覆,这一系列后果即将显现”[1]。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尼采在第一次传达时带着悲伤与哀婉的情绪,而在第二次传达时则带着欢快与明朗的情绪。
  在“上帝死了”亦即基督教的上帝不可信之后出现的就是虚无主义。这是因为在尼采看来,一切纯粹道德上的价值设定包括基督教道德化的上帝设定,都将以虚无主义而告终。在他看来,对于作为上帝的至高道德实在性的信仰乃是一种信仰的厄运,“以这种信仰,一切真正的价值都被否定了,从根本上被理解为非价值了”[2]263。因此,他认为虚无主义是今后两个世纪中最可怕的客人。他如是说:“我描述的是即将到来的东西:虚无主义的来临……对于虚无主义即将到来这一事实,我在这里不加褒贬。我相信将有一次极大的危机,将有一个人类进行最深刻的自我沉思的瞬间:人类是否能从中恢复过来,人类是否能制服这次危机,这是一个关乎人类的力量的问题,这是可能的……”[2]732在这个上帝扭身而去的虚无主义时代中,人类所忙碌从事的就是不断试验各种各样的价值,在各种各样的价值之间频繁地飘来飘去,而实际的情形就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虚无主义状态。关于价值与虚无主义之间的关系,尼采说过这样的话:“关于价值标准的不可靠性……对一种‘普遍’徒劳的恐惧:虚无主义”[2]337。
  在这个作为至高道德化身的上帝死了的虚无主义时代里,所出现的就是“此在,如其所是的此在,没有意义和目标,但无可避免地轮回着,没有一个直抵虚无的结局:‘永恒轮回’。此乃虚无主义的最极端形式:虚无(‘无意义’)永恒!”[2]249
  
  一
  
  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论述并不是一以贯之、清晰明了的,而是颇为复杂、多阶段且具有多重命名的。
  尼采有关虚无主义的著名格言是“虚无主义:没有目标;没有对‘为何之故’的回答。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呢?——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2]400。尼采认为虚无主义与悲观主义之间有一定的联系,悲观主义是虚无主义的预备形式,他在1887年秋天的第107条札记中专门阐述过“悲观主义向虚无主义的发展”[2]454。悲观主义分为来自强者和作为强者的悲观主义与来自弱者和作为弱者的悲观主义,与来自弱者和作为弱者的悲观主义不无联系的是“不完全的虚无主义,它的形式:我们就生活于其中”[2]546。产生不完全的虚无主义的原因主要在于形形色色逃避虚无主义的尝试,比如大多数人的幸福、大众社会主义、良知的权威、理性的权威或者社会本能等。这些尝试都没有直面并解决虚无主义的勇气,从而在事实上不仅掩盖和延沓了虚无主义问题,而且使它变得更为严峻与尖锐。
  尼采谈到过积极的虚无主义与消极的虚无主义。在他看来,它们的前提乃是极端的虚无主义。何谓极端的虚无主义?“没有真理;没有事物的绝对性质,没有‘自在之物’——这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主义,而且是极端的虚无主义”[2]402。尼采认为积极的虚无主义是提高的精神强力的象征,“它可以是强者的标志:精神力量可能如此这般地增长,以至于以往的目标(信念、信条)已经与之不相适应了……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是不充分的强者的标志,目的是创造性地重又设定一个目标、一个为何之故、一种信仰”[2]401。他认为这是一种强暴性的破坏力量,其对立面就是作为寂静无为状态的消极的虚无主义。显然,尼采从强力意志思想出发,认为这种积极的“‘虚无主义’乃是精神的至高权力的理想,最充沛的生命的理想既是破坏性的又是嘲讽性的”[2]405。事实上,当尼采从强力意志角度来思考虚无主义时,他更多看到的是积极的虚无主义,而且是为强力意志与超人的出现做准备的积极的虚无主义。他认为,将在未来某个时候取代虚无主义的以强力意志和超人为代表的生命运动,“在逻辑上和心理上,它却是以完全的虚无主义为前提的,它绝对只能落到虚无主义上,只能来自虚无主义”[2]902。这里,尼采把积极的虚无主义又称为完全的虚无主义,这种完全的虚无主义所具有的情绪与征兆乃是轻蔑、同情与毁灭,“它的顶点:一种学说,它恰恰能激发生命、厌恶、同情和毁灭的快乐,作为绝对和永恒的学说来传授”[2]749。尼采在此把所谓完全的虚无主义与具有培植和选育功能的永恒轮回学说联系了起来,认为完全的虚无主义是对生命的考验,它将淘汰弱者并培育强者,促使人们以生命强力为标准来衡量价值:“旧的价值来自下降的生命,而新的价值来自上升的生命”[2]749。这种积极的“永恒轮回思想乃是出于实践理性而设定的一种假说,是出于培育未来的新哲学家乃至超人的一种假说”[3]。
  与之相对,尼采也阐述了消极的虚无主义。他认为,消极的虚无主义乃是精神强力下降和没落的象征,这是因为弱者的“精神力量可能已经困倦、已经衰竭,以至于以往的目标和价值不适合了,再也找不到信仰”[2]401。由于这种消极的虚无主义,以往的目标和价值结构就解体了,从而产生了大量披着宗教、美学、道德等伪装的伪价值。这些伪价值的作用并不是激活生命强力,也不是肯定生命,而是用来安慰与麻醉衰弱的生命。因此,这种消极的虚无主义也可被称之为不完全的虚无主义、过渡的虚无主义、颓废的虚无主义。这样的虚无主义与颓废主义、悲观主义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都习惯于对生命说不,所渴望的是不存在,是寂静的虚无。它与那种否定性的和消极的永恒轮回思想不无关系,“在这种永恒轮回所造成的沙漠中,一切生命都在呢喃着‘徒劳’、‘无用’、‘空虚’直至‘虚无’”[3]。
  
  二
  
  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论述是与他对柏拉图主义的颠倒、对作为道德的基督教的批判和重估一切价值分不开的。他曾经这样说道:“虚无主义乃是基督教、道德以及哲学的真理概念的必然后果”[2]1382。他认为,虚无主义的出现并不是世风日下、社会腐化堕落等导致的,它的根子在于基督教—道德解释之中。基督教由于道德而深入浮世的大众之中,曾经在古代起了有益的作用,为人类生命提供了保护。它为处于偶然与无常中的人类赋予了绝对的价值,为充满灾祸的世界赋予了神圣完满的特征(神正论),防止了人类的自我怀疑与自我毁灭。在这个意义上,基督教“道德乃是反对实践的和理论的虚无主义的一大手段”[2]247。但是道德解释本质上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是服务于人类生命的保存与提升的,因此,道德最终将基于人的所谓真诚性而导致“上帝之死”,并藉着“上帝之死”而导致巨大的虚无主义感。就与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的关系来说,“正是基督教传统斩去了永恒轮回思想中若隐若现的超越之维,使得它成为了为轮回而轮回的具有虚无意味的思想”[3]。尼采认为“基督教正毁灭于它自己的道德,‘上帝就是真理’,‘上帝就是爱’,‘公正的上帝’——最大的事件‘上帝死了’——已经模糊地被感受到了……道德,现在没有了约束力,它知道再也守不住自己了”[2]153。在尼采看来,过去的价值尤其是哲学的价值都是以道德解释为根据的。因此,道德解释的失效也就随之导致了这些价值的失效以及价值失效所带来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显然与道德解释的出现及没落息息相关,“虚无主义:一种总体估价的没落(即道德的总体估价)新的阐释力量付诸阙如”[2]246。
  如果现代人出于道德的真诚性而不再能坚持对基督教上帝与一种本质上道德性的秩序的信仰,那么“对自然的绝对非道德性的信仰、对无目的状态和无意义状态的信仰,就成了心理学上必然的情绪”[2]248,这种心理学上的情绪将演化成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这种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的出现有三个原因,“首先,当我们在一切事件中寻找一种本来就不在其中的‘意义’时,它就会登场——因为寻找者最终会失去勇气”[2]720。这种所谓本来就不在其中的意义,可能是最高道德规范或道德世界秩序,可能是社会中爱的增长,可能是大多数人的幸福等等。当人们在对这些意义的寻找中深感徒劳或大失所望时,就会产生深深的虚无主义感。其次,当人们失去他们曾经依赖于其中的神圣整体性时,失去他们一贯沉迷于其中的系统性、组织性、一元性时,就会丧失对自身价值的信仰,就会出现虚无主义感,因为他们向来认为自身的价值来源于整体。第三,在人们认识到通过生成是产生不了什么意义的,在生成中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神圣整体供人依赖时,人们就只有把这个生成世界判定为虚假世界,而去设想一个彼岸的真实世界。当人们最终发现这种设想只是出于人们寻求安全感的心理需要时,就会导致这样一种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的出现,它不相信形而上学世界,不相信所谓的真实世界。然而人们对这个生成世界既无法否定它,又无法忍受它,这种状态就是一种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简而言之,当人们发现不再能像从前那样用“目的”(意义)、统一性或真理概念来解释存在者整体时,就会产生一种无价值、无意义状态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这就表明,对目的、统一性或真理这些理性范畴的信仰乃是虚无主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