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村大迁移

原先郁郁葱葱的树林和草地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土地(板块,龟裂,有的甚至沙化);淙淙跳跃的小溪也没了,全村三千余名居民吃水只靠一眼井水(进深八百米,可井水照样是浑浊的,一瓢水半瓢泥沙);牲畜也相继死光了,全村死一样地沉寂(原先,这里有近万名居民,但都陆陆续续地背井离乡,或者暴毙而死);天空呢……

  “老村长”抬头望望天,两枚橘子似地太阳隔开宽阔的角度,闪着微弱的光,它们周围渐次的灰白,中心则呈灰黑色――他默默仰望天空(不一会儿眼睛就刺得生痛,红肿发胀),遥想起碧蓝色的童年;现在怎么了?……天空中果真有两枚太阳吗――不,那是他的错觉,全村人的错觉(任何人到这里,都会产生这种错觉),大气层被撕裂开一条虫蛀似地隧道,万物直接暴露在各种宇宙射线下;这隧道又象黑洞似地,吸吮着有害的尘埃;这些悬浮物在残存着的稀薄的紧贴着大地的空气上方,产生折射,迫使人们形成这种错觉(犹如劈开两半的镜面,光线折射,镜像错为两个)。

  两枚太阳一左一右,恰好对称地各自分布杂半边天空;现在大约中午十二点(这里,所有的仪表早已失灵,包括钟表;因此他们又捡起老不祖宗的经验,学会看太阳估摸时间:一到十二点,两枚太阳就会均匀地占据半边天空;黄昏时,两枚太阳又会重叠在一起,周围布着虚影)。中午十二点,这正是干部们聚会的时间。“老村长”忙加快脚步,向附近一座灰黑色的房子走去;原先这房子是红砖的;现在已被各种尘埃遮附,形成灰黑色。

  屋里很静,似乎没人;隔着门,他只听见电视在播放。轻轻推开门,七八道目光就一起转向他(其实,他今年只有三十六岁,可却象为古稀老人,面孔黝黑,满脸皱纹,步履蹒跚;这都是大气层被严重破坏所造成的后果)。

  “都来了。”他说道(只有声音还依稀分辨出他实际的年龄;不过,这声音也太沙哑了)。

  “来了。”

  “来了。”

  有懂得人也轻轻说道,有的只点点头(还有个人轻轻咳嗦声);接着,又都看电视啦。

  电视画面的效果一点也不好,总在晃动,还有雪花点;这不是电视质量问题,而是宇宙射线干扰的缘故(这是有线电视)。那长头发的女播音员正播送新闻三十分,话题正是这个村子所关心的。

  “……最近几十年,由于人类活动的加剧,人口数量的剧增,对我们这座地球产生极大的破坏;环境污染,南北极的空洞现象,都给地球造成极大破坏;目前,空洞现象已不仅仅局限于南北极,而是在不断向其他区域扩散――尤其是S区域,原先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一派山光湖色,现在却成为人迹罕至的死亡地带。早在十年前,人们已经断定S区域成为无人区,政府有关部门也多次派人到那里考察,但一直未曾注意到S区域中心的Z地;最近,专家们通过卫星分析,猜测那里还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卫星拍摄的图象,灰黑色的地表一闪一闪的红色)。椐有关部门称,那里的通讯设施还完好如初,几周前有人从那里打出个电话;如果Z地居民看到这条消息,请迅速拨打010 70674528.尽快与本台联系,请迅速拨打010 70674528……

  画面消失,迅速成为天空一样的灰白;电话突然被闭上;大家这才看到“老村长”站在电视前,倒背着手(大家都偷偷叹口气,被抑郁的心情压抑)。

  “你们说怎么办?”几秒种后,“老村长”打破沉默。

  …… ……

  大家相互回避着目光,沉默不语。当初,Z地并没成为S区域破坏最严重的中心点,充其量也仅仅是边缘地带,那时,政府派来动员他们举村迁移,少部分人走了,少部分人由于不适应射线的侵袭很快暴毙了;但大多数都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他们就偷偷储存食物,欺骗政府工作人员(他们佯装离开村子,却又在第二天偷偷返回;而政府工作人员竟没能察觉出来)。就这样,他们在这里又繁衍出第二代,第三代(第一代早已荡然无存;他们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的,人口也锐减至一千名),“老村长”就是第三代这里的头儿。

  “老村长”找张凳子坐下来,大家还都沉默不语(后来,储存的食物吃完了,他们就继续启动乡镇企业的设施,搞些服装加工,每周往外运一次,再拉回来食物;这样,他们在这桃花源似地环境里生活了十多年,竟然没人知道。可就在这十余年间,Z地逐渐成为S区域环境被破坏最严重的中心地带)。屋子里积郁着严峻:“老村长”抬起沉重的眼皮,默诵着刚才播音员说的电话号码,心事重重,向大家扫视一遍(他怎能不心事重重;当初,父辈们由于痛恨人类肆虐破坏环境,居然荒唐地制定出不得离开这片土地的法律――这法律根深蒂固,深植在村民的习惯之中,人人都惧怕谈论它):民兵连长穿件红衬衣,通红着脸,满嘴嗫嚅,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没有勇气);妇女主任短短的头发,一个劲地瞧着地面,似乎能把地面看穿;会计戴着眼镜,斜瞥向墙壁;出纳揉着手指,欲言又止;集体企业的经理不停挪动双脚;剩下那仨小组长则在这些人后面,光线昏暗,看不大清(“老村长”的眼睛早已花了,稍远一点就模糊)。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我就发表一下意见吧。”缓缓地,他收回目光,声音不大,却坚强有力;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他(停顿了几秒钟,他接着说):“我以为,咱们还是离开这里最好。”

  震动。所有的人都深感震动;就连“老村长”自己也感到震动――除此之外,他还为自己的话感到意外;虽然这句话他已在心里酝酿了好久。

  “好吧;”民兵连长终于忍不住地嘴唇启动:“我赞成村长的意见。”

  “我也赞成――我先去给电视台打个电话。”其中一位小组长立刻性急地站起身,不等“老村长”说什么,就想门外走去。其余的人全都松了口气;这急切的表白,正是大家共同的心愿与想法。

  “你知道电话号码吗?”他忙冲性急的小组长喊道。

  “知道,010,70674528***.”这人脱口而出;在场的另外七人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剩下来,就是安排怎么离开;否则,一窝蜂地逃散,那会陷入一片混乱――何况,方圆近百里的沙漠化,那样也走不了多远,就会陷入窘境。

  村里共有八辆十二吨的卡车,大约能装下三百二十人:这样的地貌,这些卡车仅仅装载食物和其他一些必要物品就够了;余下的人必须步行。他想。接着。他开始抱怨上一辈人的决定;当时,父辈祖辈把所有的客车都卖掉,反正他们也不曾打算离开。

  …… ……

  夜晚又开始下雨;黑色的油腻的雨倾盆而下(夜晚下雨,白天暴晒,这种情况已持续了大约十年),他们的行动只好在第二天黎明进行(夜晚,他们所能做的 ,就是把必需的物资准备好――绝大多数的物资都被迫舍弃)。

  第二天,四辆卡车打头,四辆卡车压阵,三千人象条瘦弱的虫子蜿蜿蜒蜒,在沙漠化的土地中间向外走去;政府答应派直升机编队和由一百辆卡车组成的车队前来接应。“老村长”把干部分配到群众中间(他规定,干部不许坐车;只有那些严重的老弱病残才允许坐在车上),他最后一个走出世代生活的村子,恋恋不舍地挥挥手,然后跟在大家后面一起向前走去。

  两枚太阳(实际是空洞两旁相互折射的结果)杲杲地悬在头顶,几位遮挡不多的村民迅速晒裂皮肤,血管裂开,鲜血汩汩地流出来。由于没有那么多墨镜,因此事实上,只有司机和少数几十人能看清前进的方向,其余的用布将脑袋整个浪地遮住,相互拽着长长的绳子向前摸索。这是一只奇怪的队伍,在没有生命的旋涡中间向外挣扎(“老村长”告诫过大家,不允许落下一个人――除非这个人的的确确死了;否则,只要有一口气,就得带上这个人:因为他知道,一旦某个人落单,就永远不会再走出这片死亡之海)。太空是一片灰黑色,由浅至深,从太阳周围依次向外蔓延;据说,这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给全人类带来的惨剧:上百枚核弹的威力,几乎将全人类毁灭,近百亿人口也锐减至不到十五亿人;另外。无声无息的中子弹还摧毁了地球人在月球和火星上建立的基地,最终只有水星和海王星上的三千七百名科学家丝毫没被殃及到;他们痛恨战争,团结在一起,拒绝国籍,种族,肤色及信仰带来的隔阂――其余的人类,多多少少都染上了疾病,并且这种疾病根深蒂固深植入基因,随之代代遗传下去。各种尘埃高居在大气层的上方,又给黑洞形成的涡流卷动,相对集中起来,就形成这奇怪的景观(这景观显得异常美丽,痛苦的美丽)。

  假如其他人也能挣眼看看沿途的景色,那么他们的心灵肯定也会象“老村长”一样,深有感触――没有人烟的村镇,想出土的庞贝古城一样完好(只是没有人;活人早已逃离,死人早已被掩埋或腐烂成泥);这些村镇,一切设施还都完好如初,高耸的电视转播塔,电脑控制的电信大楼;他走近一扇窗户前,透过玻璃,还清清楚楚看见里面装潢华丽的客厅(上万元的真皮沙发,漂亮的挂灯,图案精美的纯羊毛地毯,一台夜光电话和悬挂在墙壁上的超薄电视),那里的东西没人动,也永远不再会有人动;谁也不愿再遭受一次核辐射。

  现在已经临近下午了,有人抵挡不住炎热和宇宙射线的辐射,手松开绳子,无力地倒在地上,后面的人随即被绊倒一片。那些戴墨镜的维持秩序的慌忙上前,将这些人扶起,催促这些人继续向前走去;白衣服红十字的医生给招呼过来,检查后又无奈地站起身。“老”一言不发地走到医生旁边。

  “不行了。”医生摇摇头。

  “现在,这是第几个啦?”“老村长”沉沉着声音问道;他心里急切盼着救援人员的到来(在这种环境下竟然生存了这么多年,还繁衍下那么多后代;他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恐惧:那些畸形儿,那些垂危的人们,仿佛抡起的锤子,一下一下砸向他的灵魂。可救援人员到底在哪儿呢?――也许,由于仪表失灵,他们失去方向了吧。他想。

  “这是第五十八个啦。”

  五十八个?――这可是五十八条生命呀,就这样死于祖先轻率的决定……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达声,一架直升机掠过远处的天际,匆匆而去。这是十年间他头一次看到飞机,他的一颗心猛地窜到嗓子眼。在这种地方出现飞行物,除了炸弹外,那肯定是救援人员啦。他忙叫大队人停下,匆忙而有序地摆成一个大大的O型,又让八辆卡车齐按喇叭。不一会,第二架直升机(也许还是第一架,去而又返)经过一阵犹豫,径直飞过来,盘旋一阵,又折身飞去。十几分钟后,十五架直升机卷起风沙,隆隆地散落在周围。

  几名穿着银灰色制服,戴头盔的救援人员走来,“老村长”迎了过去;略微交谈之后,大约五百名嬴弱者先行给直升机载走了;剩下的两千五百人又继续整理队形,握着绳子,向前走去。

  东面的地平线上悄然腾起更黑的雾气;这是黑雨的又一次酝酿。“老村长”回过身,向那雾气张望了眼,欣喜之余又开始焦急起来:倘若庞大的车队稍微走岔道,稍微一耽搁,那么剩余的这两千五百人就会陷入绝境,黑色油状的雨每到黄昏,总要如期而至;那时,这种黑雨淋在身上,不仅会酸蚀透衣服,还会酸蚀掉皮肤和骨头,直到生命化为腾腾的雾气。可人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走了大半天,本来就虚弱的体质更加虚弱了,几乎迈不动步。于是,他扯起喉咙,沙哑着,大声激励人们。

  (那么,……那支由一百辆卡车组成的车队在哪里呢?“老村长”望眼欲穿。)

  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达声,象滚滚的雷鸣沉闷地席卷而来。他忙赶上一辆汽车,挥挥手;汽车停下来,他爬到车顶,手遮在眼睛上面,极力向前张望。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视野的极端;过了一会,这黑点就生出一条尾巴,头一辆汽车的轮廓越来越大,朝他这里驶来。他跳下车,第二次让大家停下来。

  两千五百人全都上了车(这里,一般的车驶不进来,刀似的沙粒会把轮胎割破,因此救援人员只得使用大卡车来接应这些人),“老村长”又来回检查了遍,确信没有人落下,在才登上最后一辆车。

  天空的灰黑色越来越淡,只是路边依旧没有绿色;等到可以摘下墨镜时,他又一次回过头,远远眺望抛在身后的死亡之海:他惊异地发现,从远处望去,他昔日的家乡已被浑浊的灰黑遮盖包裹――他不禁想起那遥远的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也许,我们终究又回归到源泉的时代。他想。可那时,生命刚刚开始孕育,一切都蕴涵着初生的欣喜;而现在,是我们把自己推向死亡……

  开端和结束,他们的状态居然如此相近,他们的实质却又如此大相径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太阳又恢复成为一个,那个重新消失(灰黑也成为灰蓝)。可……由这一百零八辆大卡车组成的车队还有一段距离才能抵达目的地。“老村长”的那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地急着,生怕突然有个闪失,使得这次举村大迁徙有个意外。

  …… ……

  等到黄昏时,太阳刚刚落山,一百零八辆大卡车才鱼贯驶进第一座有人烟的村子。这是一座仅有十七户居民的小村子(同样,这村子的周围也没有绿色)――其实,这村庄是由一群科学家组成的,他们的任务就是监测黑洞的扩张速度;所以,虽然只有十七户,却盖了足可以居住这两千五百人的房子。

  “老村长”终于彻底松了口气;他大声喊出所有的干部,匆匆指挥大家疏散进各个房间(他担心黑雨会尾随而来);就在室外还剩下他和另外八名干部以及十几位群众时(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进屋),天上就落下第一滴黑雨:油腻腻的一点由天而降,他的肩头冒出一缕青烟;几乎同时,他感到肩膀的灼痛;他忙喊着,让大家赶紧进屋。慌忙间(慌不择路),这些人挤进了同一间屋子(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已挤进近二十多人),只有他站在门外,实在挤不进去了;于是,他使劲从外面关上门(他怕黑雨斜打进屋子里)。透过玻璃窗,有人看见他浑身落满黑雨,冒着轻烟,瘫在地上;不过,他始终没有呻吟――而屋里的人由于门从外面关死,无法出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