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山区的村庄里,秋高气爽的日子,全家人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高兴啊,欢乐啊,内心的喜悦都挂在了脸上――我家地里的大豆收获了,五岁的妹妹脸上托着灿烂的笑靥。豆子堆上坐一会,滑下来,围着大家跑一圈。全家人围在院里捶豆子。大豆成熟了,就变成一种极为调皮的庄稼。高大的父亲也被豆粒滑了一跤,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唤,父亲抓起一把豆粒恶狠狠地看,他的眼神既爱又恨,顺口骂了一句:奶奶个球。
我比妹妹大两岁,我的年龄决定我必须认认真真地捶豆子。妹妹就不同了,她可以满院子的疯跑,捉蜻蜓,捕蚂蚱,筛豆子。
妹妹又闹出了什么故事?她忽然把头像拨浪鼓一样地甩来甩去,又像得了羊角风一样不由自主地原地打转转。你瞧,俺妹子干了一件多么有创意的事:她把一粒圆圆的新豆塞进耳朵眼里去了,一开始她悄悄地用一截草棒往外掏,想把豆子掏出来,可是越掏越深。她又蹦又跳,想把豆粒甩出来。豆粒钻进人的耳朵眼里,毕竟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它不可能轻易出来。爹抱着妹妹的头瞅了瞅,娘抱着妹妹的头瞅了瞅,我也好奇地抱着妹妹的头瞅了瞅。大人的意见是:不能再掏了,越掏越往里走,必须到村里卫生所,到了卫生所,大夫郑重地下结论说:这里治不了,最好去干安。
去县里?爹娘一听,头都大了。头不疼,脑不热,没长什么大病,前院二毛摔折了腿都没去县医院,这下麻烦可大了。爹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在妹妹头上戳了一下说:自作自受,让豆子呆在里面吧。
最初的不适和恐惧过后,妹妹很快安之若素,照样玩她的。晚上睡觉时娘特别叮嘱妹妹,把有豆粒的这个耳朵朝下,母亲怕豆粒越走越深。早晨,娘醒来就去摸妹妹,却发现仍在酣睡中的妹妹早就把有豆粒的一面朝上了。
妹妹和新豆和平共处了十多天,一天深夜,全家人都在睡梦之中,妹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嚎啕大哭。娘迅速划着一跟火柴,点上洋油灯,妹妹捂着有新豆的那只耳朵说疼,娘忙用手电筒照着妹妹的耳朵往里看,说了一句使全家人都愕然的话:我的妈呀,豆芽都冒出来了!
原先,大家都忽略了这一点,豆子是有灵魂的,有生命力的,遇到温床它生长的欲望是一定要表达的。对豆子来说,人类的耳朵眼可算得上是一片狭窄而肥沃的福地,就像被埋在温室大棚里。豆子的灵魂在这里醒来是不奇怪的。新豆吸收了妹妹身体里的水分,膨胀了,发芽了。
父亲把妹妹抱在怀里,安慰说:等天亮了,爹就带你去干安。
天亮了,爹用自行车载着妹妹去了五十里外的干安。干安,梦幻一般的干安,听说那里用柏油铺马路。夜晚的街上亮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百货商店里卖什么的都有。家家的锅台边都有自来水龙头,一拧就哗哗淌水……
我从未去过向往中的干安,比我小很多的妹妹却去了干安。
太阳要落山了,爹和妹妹还没有回来。有人从干安给捎来了惊人的口信:妹妹的病干安治不了,爹和妹妹当天就去了省城――长春。据说,新豆已和肉长在了一起,需麻醉才能取出,因在脑部,一般的麻醉法不敢用,需一种特殊麻醉法才行,而干安县医院没有那种麻醉法。
长春,长春,那是我心目中一个伟大的文化之城,它差不多是耸立在我想象中的天边。
一个又一个夜晚,我们那一群小伙伴坐在村头的石桥上,面对着星空和大地,以儿童式的苍茫情怀,谈论着中国,苏联,美国,阿尔巴尼亚,世界,宇宙,黄继光,邱少云……
我们谁也没有去过长春。一个年龄大些的伙伴指着南方天空下一团隐隐约约的光亮说,看那就是长春。
爹和妹子从长春回来了。妹妹耳朵看不出任何变化,但,我觉得妹子已不是从前的妹子,妹子已是去了干安,见过长春的妹子,妹子的身上凭空多了一些神秘的东西。妹妹能对我讲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从心底里羡慕妹妹。
一粒豆子的力量真是不小啊!它一下子就把妹妹顶到了干安,顶到了长春,让妹妹见了大世面。
刚捶出的新豆放在一个大笸箩里晒着。我站在院里抓玩新豆粒。我用两根手指捏住一粒新豆端详着。我想:我也往耳朵眼里放放试试,我一定不会像幼稚的妹子一样让它进去。我捏紧豆粒,在耳朵眼里放一放,拿出来,放一放,拿出来。再往里一点,没事,再往里一点,还是没事,再往……忽然,豆粒失去了手指的控制,进去了。手指还能摸到它,但,已捏不着它了。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敢随便动了。我悄悄到母亲的针线筐里找到一根针,心想,用针肯定能把它桃出来。不料,豆粒太硬了,根本扎不进出,扎一下,豆粒就往里跑一点。这豆粒完全遵循妹子那粒新豆的轨迹,到达了同样的秘境。如果妹子那一粒是历史上进入人类耳朵的第一粒,我这粒就是第二粒了。可是妹子堪称一个天才,我却是一个蠢才。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一遍遍问妹妹治“病”的过程。妹妹烦了,说:你这纯粹是找死啊你。天才与蠢才的界限太分明了。
爹知道了这件事。爹什么也不说。爹一把将我拽到身边,拧着我的耳朵往里瞅。爹看见了那粒大豆。爹把他的大脚抬了起来。爹一脚把我踢翻在地。爹对倒在地上的我说:你这鳖小子,你也想去干安,去长春?是吧?你死了这条心吧!
大人们都出工了,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我拿上镰刀,挎上筐,去临溪河边割猪草。
耳朵里的这颗大豆,令我眼前的山河退色,生机全无。草中的蝈蝈不感兴趣了,水中的鱼儿不好玩了,并且我绝对不能下河,豆子见了水是要泡胀的。猪草割了满筐,我无力地躺倒在沙丘上,脑袋枕着柔软的沙滩,我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豆子弄出来。我试着把有豆粒的那一侧脑袋朝沙丘摔去,一下,又一下,摔得越来越猛,摔得天旋地转。摔呀,摔呀,河水声忽然变大了,一丝风钻入了我的耳中,天啊,我成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