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薯惹的祸

他们的相遇既不离奇也不浪漫。

  那天,她买了一只烤白薯,可能是太烫,塑料袋太薄的缘故,她两只手互相替换着拿着。转身时被一个人猛然撞掉在地上。那段时期那条路正在拓宽整修,可供通行的路很狭窄。小摊小贩的小推车一摆,过往行人就只剩下仅容半身之路。她当时就哭起来,因为白薯掉在地上之后很快就被人踩得面目全非。让闯祸的人下了路阶不得不折回来看个究竟。

  她不是个爱哭的女孩,也不是那么经不起事的无病呻吟的脆弱。那是她的晚饭呵。每天的饭费她都是经过计算的,她不可以多花一分钱,也不敢挪用第二天的生活费。要不然只能全天饿肚子。从小到大,虽然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学校渡过,虽然她的身份还是个清汤寡水的学生,可她早已饱尝人世间的酸楚和生活的艰辛。

  那晚那只无辜可怜的白薯的惨状成了触动她内心苦痛的导火索。她很是哭了一阵子,似乎有点肆无忌惮。那隐隐压抑的悲伤比风和箫的调子还要悠长。

  她对那个被她哭得没有脸面手足无措的冒失鬼没有睬一眼,只是用很善良的口吻说,不怪你。随之伏下头继续她的哀泣。

  他看了看她的眼,那水波汪汪的眸珠里,闪出两道光刺得他心疼。

  他虽是无意之举,但这种感觉还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冒失举动心愧。

  他领略过不少女孩的哭声,娇做的,威胁的,伤心的,愤恨的……那哭声里隐藏着一个女孩的心理世界。他在这不可捉摸不可揣测的世界里受过骗,栽过跟头,也差点滑进那黑暗深渊不可自拔。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被女孩的哭声网络到一起,像密密麻麻的雨点冰雹敲到他的头上,心坎和那些所有能牵引起满腹辛酸的神经点上。拧成一根足让他也放声大哭的麻花绳,仿佛瞬间要将他击倒。

  他的心开始烦躁起来,开始不屑于这么一个为了一只烂白薯而如此费力演出的稚子。他不喜欢跟女孩作任何一丝丝的纠缠。那些花大价钱买来的教训,已随岁月的流逝化成一丸丸苦药含在嘴里,只要稍有刺破,马上会有苦水流出。

  他不想耽误功夫在这个陌生的女孩身上作心理挣扎。他不希望这个看似有点离奇的相遇又将是另一个美丽的圈套。那样他一晚上失眠不说,他的痼疾又将重发,把他重新拖拽回那些痛入肺腑的日子。

  他从皮夹里掏钱给她。她蹲在地上捡起一张卡片后快速离开,含在眼眶里的泪甩出来飞在她的衣领上。他有些不以为然。毫不在乎的客气里透露出那种带些鄙视的气息。他并不知道这一幕是她最不能见的。她有些恨恨地抛下一个让他咀嚼不尽的眼神,他无奈地摇摇头,心态仿佛又老了一圈。

  他没再强追,因为她一直是沿着黑暗走的。

  他走上那段必经的爬山路,她突然站出来,她捡到了他的学生证。他稍稍转变了一下强硬的口气说,没见过像你这样为了一只烤白薯哭得昏天黑地的女孩子。她毫不避讳地扬起她的脸,说,我哭得是我自己。他的心里那种刺痛又在隐隐发作。她却显得心情轻松起来。说,你是无辜的。你不是要赔我的吗?那你请去我吃吧。他忙说,还是烤白薯吗?她微微地摇摇头,一碗米线好吗?

  一碗三块钱的素米线,她吃了快一个半小时。他说,很难吃吗?她说,比钢丝面好吃多了。他倒有些不自在。既然赔也赔了,吃了也吃了,就应该请她吃点好一点的。她虽是无意奚落他的小气,但他却不免坐得有些尴尬。他去了两次洗手间,最后一次不好意思再找这个同一的借口,而且是当着一个算不上难看的女生。别人吃饭你不停地上WC是什么意思?他付了钱提前出来在门外等她。他忽然想抽根烟,清朗的夜幕下,缭绕的烟雾掩盖了他一些什么。

  其实你不用等我的。她把餐巾纸扔到垃圾筒里说。应该的,他竟有脸红的征兆。她吃吃一笑,并不领情地和他保持着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误会的距离。他故意拖延着时间,虽然初次见面的话题已经聊遍了,虽然暂时已找不出合适的表达,可他还是磨蹭着,想发生点什么。

  她没有给他机会。她忍住没有告诉他,其实她就在他旁边的那个校园里,她们校园很美,有个很大很漂亮的人工湖,她闲时或有心事无处诉说时都会绕着这个湖走上几圈。湖里盛载了她这几年来的悲欢离合,那沉沉的湖水足可以为她吟唱出一曲冗长绵重的“春江花月夜”。她的心里陡然潮上一股子兴奋,可一想眼前那碗米线还是他施舍的,立时灰了兴致,欲言又止。

  她让他先走,可还没等他转身,她已先行起步。他在背后高声问她的名字,她很潇洒地扬扬手,走得让他心急地咬围巾,她又退后两步,两手扩成喇叭状,小楼,我奶奶总是这么叫我的。他急急忙忙喊出,我叫小群,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她笑笑,觉得这种迎合的卖力并不那么讨她的好。一个小楼,一个小群,名字倒是容易记得很。看着她的背影在眼里黑掉,他竟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总算没错过。他暗自喜着。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地再见面。科大和理大的年终汇演。在科大的大礼堂里,作为两校联谊的倡导者,她和他被同学同时推到了主席台上。他是特邀来的主持人,而她,则是这台联谊的灵魂。他意气风发,妙语连珠,让演出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而她,妩媚动人,在台上展示着她鲜为人知的高超才艺。同学们用自带的相机摄录机不停地记录着这一幕幕拨动心弦的时刻。

  他们各自为他们的忘我演出喝彩,同时又在时刻紧张地关注着彼此的目光。

  去化妆室卸妆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喊她,出来却未见人。桌子上收到一支“红心事”花房送来的贺喜玫瑰。小楼,你真棒!那叶瓣上的露珠还在上下滚动,她呆呆地伫立了半天,这支玫瑰是代表爱情的吗?这个字眼太扎心,她拿花的手竟颤抖不止。

  他在球场的拐弯处等着她。他知道她下来必定会走这条路,她现在有些在乎人的眼色。她感到猛不其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甚至舌头有点打梗。小楼,我是小群,他走到她的正面替她挡住了对面射来的强光。

  仅仅是因为一支花吗?小群说。你不要多想的。

  她的心头似在烈焰中被冷冷地浇上一盆冰。他的直白伤了她的自尊。

  难道她就不配拥有这么一支玫瑰花吗?可她却说,是啊,不过就是一支花而已,代表不了什么。我没往心里去,你也不要多想。这下轮到小群发哑了。他是把这支花看得太重了呵。而过于想借此表达他的内心想法。却不料弄巧成拙。

  小楼并没当场给他难堪,拎走了那支玫瑰。他一个人在冷风里吸着寒气,两眼模糊。

  明天,明天呵。

  他想着明天一定得给她道歉。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让他踌躇半天,晚上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冥思苦想了半夜,所有能浮想联翩的华丽词藻都像串咸鱼干一样被串到这个所谓“道歉”的再见主题上。

  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九九。这天,她穿了一件水蓝色的毛衣,他看得目光有些呆滞,他竟幻想牵着她的手走在大雪漫漫地大街上。街上很滑,她脱下线绒手套,把冰凉光滑的手指伸到他的宽厚的掌心。冰滑的感觉渗透到心底,却是极度的舒爽。

  现实中的王子却没有童话中的幸福和幸运。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在校门口买了两枝糖葫芦,给了他一支八宝果的,自然,他那支是比较贵点的。他调侃道,还饭情啊?她马上正色道,我们之间没有情,更谈不上欠情。那些堆砌起来的咸鱼干还没怎么推敲便失去了叫卖的动力。他的脸色有些难堪,这是他第一次开始大度地容忍一个女孩。虽然这个女孩普通得像隐藏在玫瑰红里的蒲公英,那份抵死不服输的倔强显然是被人长期冷落造成的,可他还是怀着赞赏的心情由着她使性儿。

  他喜欢她,未置可否。

  因为吃了糖葫芦的山楂,她的牙开始酸痛。他说,你小时候肯定是个馋丫头。她冷头一瞥,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个快乐的小时候,她就不喜欢小时候,而且她也不是个馋丫头。他已经习惯她每句都在顶他,只要他的心是快乐的,轻松的,哪怕顶上一百年又如何?只要他愿意。牙齿的酸痛让她不得不又回转头,他掏出方格手绢垫在手上,把她的嘴巴撬开,酸水便流出来。他说,龋齿。她沮丧地说,那今天倒是省钱了,本来想讹你的,吃砂锅豆腐。豆腐?他张了张嘴巴马上闭上,一半奚落她似的一半俏皮地说,我倒是很想吃豆腐的。她听出他的双关语,把捂在腮帮上的手绢塞给他,什么味,真难闻。让你刻骨铭心的味。他说,保你闻一次便会想起我十次。她撇撇嘴,那样子,让他想起电影里那种经典的特写镜头。

  她不断地吐酸水,他好奇地问道,既然不能吃酸为什么还要买酸的吃?她本想反驳他几句,可是今天她不想吵架,事实是除了两支糖葫芦,她请不起他吃更高档的。她做事从来都是量力而为。不会强迫别人,也不会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他说,你的牙倒了,怕是连豆腐也咬不动了。我们去喝红粥吧。她倒吸进嘴里一口凉气,赌气似地说,咬不动也要吃豆腐。

  他点了砂锅豆腐,也买了两碗红豆粥,他不知道她的小心计什么时候上来让他想不周全,又会被整得七零八落。结果是她吃了豆腐也喝了粥,抿抿嘴,要他的手绢擦嘴。他不给,说,会有味。她说,就是想留点味。他递给她一片纸巾,她贴在他的嘴上,说弄脏了她会给他洗。他掏给她,她的嘴角有一颗遗留的红豆饭粒,像极了鲜艳欲滴的白玫瑰上那颗耀眼夺目的红痣。惹逗得他身上的某根神经不停地颤栗。

  她用手绢沾掉了那颗饭粒,他突然觉得可惜,似毁掉了一件艺术品让他痛心不已。她把手绢还给他,她说,不脏。他却赖皮似地非要她洗。她说,你自己刚洗过,我闻到雕牌透明皂的味道了。他威胁似地说,为这才让你洗。你的味跑上来了。我闻着会得失眠症。我的失眠症一旦发作,无药可治,就跟发癫一样。那时我只会认识你一个人,因为是你把我搞疯了,我会整天缠着你,跟鬼上身一样,你躲都躲不掉。她听得脸色发白,信以为真,很恐怖。忙把手绢揣进背包里。他觉得她还是个天真的女孩。

  他的阴谋得逞。可她也不是吃素的,他每一步棋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露痕迹。窗户纸一旦捅破,她发作起来也够他喝一壶的。况且这窗户他还没糊严,只是粘了一点小边,剩下的还在呲牙咧嘴地朝他笑呢,并时不时地灌点风尘进来呛得他的喉咙生涩干疼。

  他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给他的感觉太单纯,太干净。他想把基础打得好一些。哪怕一日经不起风霜雨露,他输也输得美好,因为回忆起来的苦涩都是甜的。

  她把手绢洗净叠好夹在厚重的书里在图书馆等他。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两排书架正好隔断进出人的视线。她不是个张狂的人,而且这么没谱的事,她想,随便乱下定义说他是自己的男朋友,搞不好一厢情愿弄得太亮反而会招来后患。把自己的路堵没了,见了同学没有颜面。

  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有些慌张。还没等他坐定,就把自己面前那本大书推给他,低声说580页。他既感到新奇又感到刺激。看着她笨拙的动作,吝于表达的简洁语言,纯朴古老得把两人的见面搞得跟特工画面似的,一要暗号,二靠眼神手势理解。他像吸进一缕绿雅的春风般,提议去她的校园的湖边走走。走出幽暗的图书馆大门,他很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她的手。没有做作,一切顺理成章。

  湖水十分平静,他坦荡胸怀,告诉她他的往事,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伤心得让他失去理智的事情。他说,他为了以前,曾买过水果刀藏在枕头下;也站在这个湖边徘徊过良久,整整一个月。他说,就在千钧一发的那一刻,他的腿已经跨过石栏,这时他听到一阵悠美的歌声从湖对侧的宿舍传出来。那优美清朗的歌声唤回了他的意志。听到这里她的心头一震。他说,他连着一月想在这湖边与那美丽的女生不期而遇,可是缘不逢时,他一直没有等到她。她说,上天终会成全好人的。她未来得及抹掉的泪珠在阳光下闪烁成晶莹的珍珠。他走上前轻轻地拥抱着她,说,谢谢你的理解。她有些不自在。却毫无力量去挣脱开他的怀抱。因为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袭遍全身,让她不想拒绝。这是她渴求已久,带着力量与威严的温暖。她甚至有些贪婪地用了用力,双手环到他的背后,抓紧了他的衣角。

  他吻了她。告诉她那个天使般的女生他找到了。她伏在他的肩上没有出声,他在她耳边说──就是你。她抬起头,红晕泛在脸上还未消退。我是在联谊会上发现的,你的歌声很美,像天使的声音。她娇羞地把目光移开,湖中的鱼儿跃上来吐了个泡,泛起一圈涟漪。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这个城市下了一场不多见的雪。他们并肩走在雪地上,脚下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玩雪球了,也喜欢听踩雪的声音。街上很多人都在欢腾,不断有人发出兴奋的叫声。他们被感染了,互相团起雪往对方身上扔。她跑得比他快,也许是儿时那唯一一点美好的记忆在左右着她的缘故。她忽然摔了个趔趄,他跑过去搀她,冷不防被她往脖领里灌进了一把雪,滋滋的雪化成水流进身体里。他大叫着追赶她,坏黄毛丫头,看你能猖狂几时!他们玩累了,坐在石牙子上看别人玩。她把他戴手套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捂着,他替换着用牙咬掉手套,腾出手给她暖腮。凉凉的手滑过手背,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啊,他在心里发誓绝不能伤害她。

  她把他被石头刮破的手套要过来,他说要重新买副新的,她急急地说不要,只要等几天,几天就修好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她霸道地警告他,不许买新的,否则断交。他装作委屈地说,好吧。

  她身上烙印着很深淳朴生活的底蕴,在与他的交往中处处显露出来。

  她只花了两个晚上,上自习时也耐不住性子眼睛在书上,心和手却在桌下边忙活着。她把和同学约好要去染个时尚发型攒的钱买了二两毛线,给他织了一副手套。浸润着滴滴心事和丝丝情感的手套,织出来的时候,比店铺里卖的已经毫不逊色。

  她把床头上同学收到的花束的包装纸抖开来,那花已经干了,同学对这类献殷勤早已漠然,全权交给她打理。反正整个女生宿舍数她最清闲。她把水瓶倒净洗好,把风干的花瓣收起来,放了两片心状的在手套上,用买发卡的精美小袋装上。并排放在枕边,只等明天醒来。

  他虽然在心里有个预测,可她的举动还是让他惊叹不已。他把手套放在鼻上闻了很久,直到把情绪勾出来。他说,谁要娶了你,谁都会幸福。她眯了眯眼睛,淡蓝的萤光灯把她的心事凝结成一朵花。

  她制定了自己的人生计划,也在大雾迷漫的清晨有了一个朦胧的未来。她要跟着他。

  浓得化不开的大雾,阻挡了车辆和行人的进程。他的父亲来接他并跟他有了明确的谈话,去美国的日期已经安排好,机票也订好了。而她,是不可能离开这座早已熟悉得无比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有她唯一的亲人,奶奶。是奶奶抚养了她,给了她名字,给了她现在。她流着涩涩的苦水说,你有个好父亲。是啊,有父亲多好啊,而她,那已淡出记忆的父母,只是成了人生词典中的两个概念而已。她不怨恨,她不怨恨她的童年,虽然别的人可以躺着撒娇的年纪,她已知道把街上捡来的塑料瓶攒着卖了给奶奶,等着让她给自己买好看的小红帽。小红帽一直没能戴着,她现在知道她攒的钱可以买十个小红帽,可奶奶一直说钱没够,等够了一定给她的原因是为了她的将来着想。她说她从小没有生就一颗怨恨的心,是奶奶告诉她,要好好地活着。不要去怨恨任何人。她说她不会怨恨他的离去,他的家庭,对她来说是一副阴森森的枷锁,因为她的心已经随风化了。

  他给她买了一个甜玉米,一定要师傅从蒸锅里拿热的。他说,天冷,吃凉了消化不好会不舒服。她说,不会的,我百毒不侵。

  他的手上还戴着她织的手套,天气的原因上面覆上了一层白白的雾气,打湿了她织在上面的粉底图案的“一生跟你走”。他望着她轻松飞扬的背影,转过那条青石小巷的拐角很快不见了,他想追过去,可脚底仿佛生了根,挪不动半步。眼前的五彩世界突然黑得掉了漆,斑驳得碎成薄片,无法再拼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