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

二十年前,父亲在一个煤矿采煤时出了事,煤矿老板给了几万元的赔偿金。母亲含着眼泪带着姐姐和我埋葬了父亲之后,用那几万元在村子东头盖起了八间一砖到顶的松木房子,和周围那些土坯垒起来的墙比起来,我家的房子叫人刮目相看。我的家成了方圆五六十里看上去最富有的家,连县城的一些人也慕名前来参观。母亲说,她要用那样的屋子给我引来一个好媳妇,她还等着要抱孙子哩!人家在过门前先要“看屋子”。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如果男方的屋子不象样子,婚事就说不成了。我的家在别人的眼里没有任何挑剔的,许多人都表示要给我提亲。母亲也是跑前跑后的给我打听关于我的媳妇的事。我的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丝丝的。

  十八年前,姐姐在县城上高中。那个五金公司经理的儿子三天两头缠着姐姐要“谈恋爱”。姐姐确实很美。那高高的个儿,长长的披肩发,圆溜溜的会说话的眼睛,甜甜的笑脸,简直是我们山村里的一只金凤凰。

  母亲对姐姐说,人家是城里人,咱高攀不上。还是另外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可姐姐一心看上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也没有心思上学了。只等着拿到毕业证后就结婚,然后找一个临时工。那会叫多少人羡慕啊!然而,那个曾经对姐姐信誓旦旦的男人招工进了他父亲的公司后,就翻脸不认人了,又和另外一个浓妆艳抹的城里姑娘结了婚。那一夜,姐姐哭红了眼。母亲不住的安慰着姐姐说,眼光要放长远一些,跟那样没有良心的男人没有结婚是好事,长痛不如短痛。看着姐姐痛苦的样子,我在心里骂道:那些城里人咋那么牛?

  后来,姐姐和邻村里的一个木匠结了婚。那木匠的手脚很勤快,见了母亲一说话就笑,见了姐姐连头都不敢抬,脸上红红的。那木匠成了我的姐夫之后对我说,他在见到姐姐的第一眼就爱上姐姐了。他和姐姐的日子过得很馋和。

  十五年前,我从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回到了村里的小学成了一名正式的公办教师。给我说媳妇的人踏破了门槛。母亲也给我说,有一个姑娘很实在,很好。准备给我张罗办喜事。可我坚决地对母亲说,我想找一个城里的姑娘,城里的姑娘就是好看,城里的姑娘才懂得浪漫。咱农村的女孩子太土气,不时髦,不美。母亲一连托人给我说了几个在人家看来是百里挑一的姑娘,可因为都是农村的,都被我拒绝了。母亲说,结婚是过日子,不是演戏,找媳妇是找伴档过日子,不是找花瓶看热闹。可我坚持说,凭咱家里的条件,我就是要找城里的姑娘做媳妇。母亲急得不住的掉眼泪,姐姐也劝我好好地找一个农村可靠的姑娘,可我一头钻了牛角尖――非城里的姑娘不娶!

  于是,母亲又托人给我打听那些城里的姑娘。见了几个之后,她们都对我家的条件没有意见,可是对我这个清贫的教师有些不满意。而且,我也想找一个像姐姐那样美丽的姑娘,可是,有两三个虽然愿意嫁给我,可她们那花里胡哨的样子给我一种东施效颦的感觉,我又看不上她们。母亲还给我说起我们校长的女儿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可我听不进去母亲的话。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了一个没有工作而且还有一点小儿麻痹症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尽管我开始没有看上她,但她还打扮得很时髦,花枝招展的,冬天了还套着红艳艳的裙子,脸上涂了粉,嘴唇抹着红红的一层,一看就是城里人。她的名字叫刘雅雯,很洋气。我就决定和她结婚。可她给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在我的家里不干任何农活,还叫我做她家的上门女婿,而且不准我的母亲去她的家里。为了能找到城里姑娘,我也就不顾母亲和姐姐的反对,第一次自作主张,和她说定了婚事,确定了婚期。

  母亲多次给说,那样的姑娘咱伺候不起,还是另外找一个吧!可我还是固执己见。母亲没有办法,在叹息了一阵之后,就为我的婚事开始忙活开了。

  那姑娘三番五次的让我给她买什么戒指呀项链呀耳环呀,我的工资根本不得够她花销。看着她虽然走路不顺便但却善于打扮的表现,我总觉得她比我们农村的姑娘漂亮,站在别人面前很体面。于是,我总是想方设法给母亲要钱,满足她的需要。就在距离结婚不到三天的时候,她还提出,在婚礼上让母亲给她一个5000元的存单作为养老保险费,不然就和我拜拜。当我给母亲吞吞吐吐的说出那个保险费的事情时,母亲撩起她的已经褪了颜色的衣角,擦了一下枯涩的眼角,默默的点头答应了。我也知道城里的姑娘眼头高,害怕她夜长梦多,于是,催促着母亲尽快操办婚事。

  第二天就是我们的结婚日子,我美滋滋的想象着我和那个姑娘在一起的日子。

  可是,那一晚,在那些前来帮忙的贺喜的人离开后,在我的睡梦里,我家的房子忽然间着火了。一度喜气盈门,张灯结彩的家在母亲的叹息声中,在我的哭喊声中,在人们的呼叫声中,成了一堆灰烬。几堵被烟火熏烤得光秃秃的可怜巴巴的墙兀立在面前,就像我一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果然,那个姑娘在第二天听到我家的遭遇后就让那个媒人传过话来,和我一刀两断。还说我欺骗了她的感情,差一点要我给她付出精神损失费。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我想,肯定是哪个人眼红我娶了一个城里的姑娘才下了黑手。那个人是我的最大仇人。我要报仇!

  我沙哑着嗓子问母亲,是谁烧了咱们的房子呀?母亲也是流着泪说,娃呀,钱财损失了没有什么,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另外找一个实在的姑娘吧!

  第二天,母亲就化悲痛为力量。叫来了我们的老校长和我的姐夫商量盖房子的事情。

  半年后,我和老校长的三女儿结了婚。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子,家里、地里的活不在话下。对母亲很孝敬,对我很温柔。可我总想着那个放火烧了我家房子的人。虽然我对城里的姑娘不再抱有什么幻想,但我心疼我家的令人羡慕的用父亲的性命换来的屋子,那也凝聚着母亲的心血,也记录着我曾经的美好而痛苦的回忆。

  第二年,她给我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儿子为大,我给他取名莫愁。我把“愁”当作“仇”来看待,我给人们解释说,这个名字出自唐代高适的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人们都说是好名字。可我的心里把那个名字理解为莫要放过那个仇人;女儿为小,我给她取名袭人,我给人们解释说,这个名字出自宋代诗人陆游的诗: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人们都说是好名字。可我的心里把那个名字理解为袭击那个仇人。

  第三年,她承包了十几亩荒地,栽了苹果树。又在家里养了十几头猪。一年下来,拿到手里的钱能抵得上我几年的工资。看着笑容满脸的母亲,看着我的两个可爱的革命接班人,看着我的越来越可爱的老婆,我在心里甚至感激起来那个烧了房子的仇人。

  去年,我家盖起了三层小洋楼,比起其它的那些青砖瓦房要漂亮得多。我的事业也是春风得意,不仅当上了副校长,还在一些刊物上发表了十几篇文章。日子红红火火的,其乐融融。人们都说我娶了一个好媳妇。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有几回,我给母亲说,坏事成了好事,那个放火的仇人其实是帮了我的忙,让我得到了一个好媳妇。母亲说,只要你过得好,妈就是再苦再累也没有什么。我知道,为了这一个家,母亲付出了太多太多。

  今天,是我四十岁的生日。母亲说,四十的人就不糊涂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场火是我放的。我的心头一颤:原来,我的那个仇人就是最爱我的人。我像三十年前的那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禁不住跪在母亲的面前放声大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