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在别人睡觉的时候起来工作，不为别的，只为活着。
他并不是妓女，只是一个厂里的小小的夜间值班员兼巡逻保安。他没有家庭，没有孩子，父母也已去世，他有的只是他自己。或许这就足够了，一个人怎么都好说，没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的薪水微薄，不过也够用了，平时住在传达室里，饿了就去食堂，他有一张饭卡。他的长相属于那种随便扔到哪儿都不会让人注意的类型，除了女澡堂子。
他每天的工作时间是晚八点至次日上午八点，长久以来都是如此，也不会再改了。他的工作内容固定，除了在传达室以外就是手拎一枚手电筒外加一条电棍，把整个儿厂子巡视一遍，看看有什么特殊情况没有，至今还未发现。也可以睡觉，按规章上说工作时间睡觉是要罚钱的，不过一到了后半夜谁还来管他？他睡过几次都没事儿。但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睁着眼的，一直耗到别人来替他为止。虽然这么守规矩又这么正直，而且又没人知道，他一点儿也没觉得亏得慌，因为以他的思维来讲，他还没想到这一层。
厂里有四五百人，几乎都认识他。这里的认识是指都跟他说过话，不认识的那个也都知道他是干吗的，只是不怎么想理他罢了。一下班，他就站在门口儿，看着他们往外走，似乎是想混个脸儿熟，其实就是想跟认识的人说句话，一天下来他闷在那个屋子里也说不上什么话，这时正是个好机会。话的内容也只是停留在下班了，慢走，回见之类的，但总比不说强。他这么做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厂里就数他最闲了，时间长了，有人该闹意见了。厂领导一旦注意上他，说厂里怎么白养这么一个闲人啊？辞了。那他可就没地儿去了。而这么一来，就让人家觉得他不是什么都没干，做出了贡献不敢说，但至少是有这么一个人，也挺好，留着吧！他就能在这儿待下去了。所以他见着谁都堆着笑，他明白阎王好对付，小鬼儿难缠，有那些个小人，要是不停的在领导那儿嚼耳根子，他也悬！因此必须得处处提防，想到头列。他没什么本事，只能是靠个好人缘别人抬举混饭吃。不留心不行啊！也别说都还挺喜欢他。没有利益冲突的地方总是和谐的。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无关轻重的人，却在一次厂里的改革中得到了一点儿小小的权利。
由于员工迟到的现象严重，领导决定采取一项措施，每个员工在上班时都要签到，以证明你按时，守时。这项任务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的位置是在门口，进出都要经过这里，因而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为了这次任命领导还专门找他谈话，并且语重心长的说：你在我们厂里已经待了这么长时间，一向任劳任怨，表现良好。经过我们商议决定，把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辜负我们哦！说话的语气好象是对一个初中的学生要求奋进那样。他很高兴当场应允。乐了有一天，晚上值班儿的时候还在乐。心想，真是老天保佑，让我这么一个半大老头子还有了点儿权，虽说不是什么大权，可这说明我也是有用的，我再也不用担心别人在背后说什么了。看来领导还想着我呢。我一定做好。他这么想着，又是一晚没睡。
自从有了这个额外的职责以后，他感觉更忙了。睡觉的时间也比以前短了，他要一直监守到人都到了以后再去睡。有时这个时间还有延长，不过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问题不在他，而是在那些他认识和认识他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不满，而是想凭着和他的友好关系请他行个方便。说什么的都有，还算和气。有的时候没有办法，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别人一见他这么好说话，请方便的人越来越多。这要让领导知道了，他这个干不成饭碗弄不好也没了，他想到这儿害怕了，决定铁定一张脸，不留任何情面。第二天就抓了得有十个迟到的，这下领导火了，群众也火了。领导表扬他，说他办事效率高，刚上任就见成效，他挺高兴。群众都在背后议论，大家一致认为他真不是个东西。
招呼没了，笑脸没了，他觉察出了不对劲儿。他也试图把关系维持到过去的样子，但失败了。这个时候他反倒有了勇气，不理就不理，他想，你们不想理我，我还不想理你们呢。一群势利小人。我还不伺候了，以后谁也别想从我这儿得到好儿。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着。他想着，愤愤的睡了。
第二天没有迟到的，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领导很满意。他哪知道一场周密的计划正在悄悄展开。
他有一个交好的朋友名叫小林。在这儿朋友也就只不过是比认识稍微进一点儿罢了，自然话要多一些。这小林有三十岁出头儿，在厂里的时间不长，但为人机变，方方面面都处理得很周到，人缘不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脑子特别好使，上对领导，下对搞卫生的大妈都是一个样儿，让人挑不出什么来。不过好使归好使，他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这点儿能耐也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归根结底，还是要靠真本事。
这小林是外地的，在这儿没有亲人，唯一过的去的就是他了。没事儿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话题无所不包，从国际政治风云变换到厂里员工勾心斗角，他们都聊。从聊中他看出小林这个人不得了，看问题准，处世得当，应变能力强，自己要好好儿跟他学学。
就那签到这事儿来说吧，小林就给他分析了：这是一个夹在中间不讨好的活儿。两头都不想得罪，但还就必须得罪一方，你说气不气人。其实换到谁身上都难做。那怎么办呢？他问他。那就得看你自己是怎么想得了，你要是为了钱，为了能在这儿继续混下去，你就把领导讨好了。底下就是再说什么，领导不发话你也走不了。你要是火气壮受不了这个，那你就站在群众们一边，虽说捞不着什么好处，但也不至于丢了饭碗。听听，话说得是多么诚恳，说得他这心里暖呼呼的。可他哪想得到这个计划他就是主角。
小林一直有个不好的毛病，比较散漫。对一切规章制度都不重视，对于签到这一项自然也不例外。自从实行以后，他凭借着跟他的特殊关系，屡次开后门，并且仍不知悔改。而他呢，也不好说什么，好在那时没人看见，或许有人看见不举报罢了。他和群众们闹翻了以后，他仍然在使用这项便利，而他也是依然的放手。其实这次是小林和群众们共同策划的一个陷阱――小林迟到，他利用职权渎职，然后其他人就向上级汇报并说看到了证据。目的就是要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面自有介绍。
他们成功了。先后有几波人到领导那里去反映过几次，假话是越传越真的，尤其是在这么多人的怂恿下。领导心里也打了鼓，把他叫到办公室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当然明白事实的真相，但他怎么能那么说呢。那样他就完蛋了。事到如今也就只能撒个谎了。这是有人在陷害我。他说。这句话并没有错，是有人在陷害他，但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又是用的怎样的计量。的确有人在整他。我自从负责签到这项任务以后，他们就一直看我不顺眼。他继续说。因为我破坏了他们的利益，这您是应该能想到的。何况我又抓了几个人，你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惩罚，他们想报复，于是就来这么一手儿。您可得调查清楚了啊！
领导对他的这一席话表示理解，并说极有这种可能。但最终他们还是停止了他的工作，对这一决定他们也做出了合理的解释：他们不能够用一个有问题嫌疑的人，不管这是真是假。毕竟要注意一点影响。在问题没有搞清楚之前，他最好休息一下，以防带来更多的麻烦，以及引起别人的口舌。警察局对嫌疑人通常也是这么做的。
他没话说了。从办公室出来就想赶快回自己的屋，可偏偏又撞上了那些人，他们也没有说话只是大声的冷笑，意在让他听见。这明摆着是在告诉他，这就是我们干的，你能怎么样？你还是栽了吧！以后不要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不然没你好果子吃。他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心里这叫一个不痛快，都要憋屈死了，可也无计可施。唉，眼下也只好认头了，咱们来日方长。
他被停职的第二天，他的朋友小林就悄悄的去找领导，去揭发他。他说，碍于我们之间的朋友情面，我没好意思拆穿他。他确实给我通了几次小道。到这份儿上我也不怕了。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更加认识到像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姑息的。所以今天我站了出来，也是我想改正错误的决心的表现。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实意的。领导看着他没说话，他继续说，另外我还想带罪立功，就是请求你让我来负责签到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会把他当成是上级对我的一次考验，认真对待，决不放松。领导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好了，好了你先回去，我们会考虑的。我是真心实意的，请您一定得相信我。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会考虑的。他失望的退出来，考虑考虑八成就没戏，他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