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像狗舌头一样舔着锅底，一明一暗的。
“姐，都说你长得好看哩，叫你豆腐西施。”
“姐，你别个和鬼子染乎了，小日本心歹着呢。”
“姐，庄邻们说闲话嚼舌根子呢，羞先人哩。”
“姐，长大了我娶你，你别个和‘猪头’少佐染乎了。”
说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这小男孩身架单薄，头发有些蓬乱，眼角上总堆着坨眼屎，好像永远睡眠不足似的。小男孩的声音细得像蚊子，有时就被呼哧呼哧的风箱声淹没了。小男孩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眼晴始终盯着灶洞里的火舌，不敢对视正在点卤水的“姐”的脸。姐叫花子，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听了要娶你的话，姐愣了一下，随即从喉间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然后飞出一脚，将坐在小凳子上的拉风箱的小巴聋踢翻在地下。
“小巴聋，干你的活！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小巴聋姓巴。母亲病逝后父亲就和邻村的一个寡妇好上了，从此就不管小巴聋了。姑表姐花子看小巴聋可怜，就收留了他，让你打个下手，姐弟俩在煤矿上开了间豆腐坊，既卖豆腐，又卖新鲜豆腐脑。矿工们上了煤井，都爱到豆腐坊喝上碗豆腐脑。这儿竟成了矿上一个热闹的去处。花子有些姿色，又会风情，时间长了，矿工们送给花子一个美绰――豆腐西施。
日本鬼子自前年打过了雁门关，就强占了这座煤矿。被小巴聋称为猪头的森藤少佐是这座煤矿上的最高统治者，他手下还有30多个恶虎般的日本矿警，他们用皮鞭和枪刺驱赶着中国矿工，没日没夜地从地下深处挖出煤，然后一火车一火车地装上，拉到口岸，再装船运到日本国。矿工们都说日本是个小岛国，地下没有东西，就扛着枪炮来中国抢掠……
小巴聋以前耳朵不聋，那年到矿上捡废木柴，让猪头几个耳光打聋了，常来这儿喝豆腐脑的矿工就叫他小巴聋。
小巴聋和花子正忙着卤豆腐，一个日本矿警挑帘进来，嬉皮笑脸地走到花子面前，掐了花子屁股一把，说：“花子，森藤少佐请你给他送俩碗豆腐脑。”
“你没瞅见我正忙着吗？”
“忙的不行，立即就去。”日本兵变了脸色，粗鲁地推搡花子。
花子只好摘下围裙，顺顺发际，然后切了块豆腐放在提篮里，盖上防尘沙巾，嘱咐小巴聋将那盆泡发的豆子磨了，说自己给太君送了豆腐就回来。
小巴聋追出门外，看见花子边走边用手指抹眼窝。
第二天天还末完全亮透，花子迈着疲惫的步子踩着露水回来了。花子看见小巴聋坐在门槛上，眼睛空洞地看着远方，连花子走近跟前也没有反应，竟吓了花子一跳。
“你一夜没睡？坐在外面不怕着凉？”花子拉小巴聋到屋里去。小巴聋猛地挣脱，剜一眼花子，然后旁若无人地回到平日睡觉的厢房。
花子进了正房的套间里，从褥席下搜出一个小药瓶，用手指挖了些药膏往乳房上抹。左乳房有几道抓痕，乳头竟被咬烂了。抹药膏的时候，花子不竟发出呻吟。
身后的门响了一下。花子转过身。小巴聋幽灵一样出现在面前。“弟呀，姐这是身不由己啊！”花子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嚎。
“姐，森藤猪头是畜生，不是人！是魔鬼，不是人！”
“是畜生，是魔鬼！我非杀了狗是的不可！”
“姐，长大了我娶你。求你别个和猪头少佐染乎了。”
“姐，我给你报仇，我非杀了狗日的小日本不可！”
两年前，猪头少佐借花子给矿上送豆腐之机，霸占了花子。从此，花子的世界跌入了暗无天日的苦海。几次自戕，都是小巴聋救了。小巴聋对花子看护得紧。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巴聋精心地策划着准备着他的行动。谁都难以预料，这个不起眼的小精怪，竟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天空还残留着几颗疲惫的星辰，朔风挟裹着呼啸尖溜溜地顺着沟壕疾驰而过。过处淡淡的晨曦逐渐剪衬出一个身影。
小巴聋执意今天要自已一人给矿上送豆腐。出发前他要求花子暂时到乡下的舅舅家住上一阵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回来。小巴聋突然像个小大人似的指挥安排着一切。临时出门前，他好像还深情地看了花子一眼，并踮着脚尖摸了一下花子的脸。花子的心动了一下，好像预料到要出什么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预料到。追出门外，目送着花子远去了。
看见小巴聋给矿上送豆腐来了，森藤少佐脑海里就产生了一种幻觉。他拄着指挥刀，壮硕的鼻翼上沁出些汗液。“嘿嘿，豆腐西施，西施豆腐……”森藤少佐联想到了美妙的时刻。
小巴聋呲着牙冲森藤少佐一个微笑，脸上竟显出怪怪的模样。森藤少佐吓了一跳。
森藤少佐今天心情格外地好。他嘱咐厨师赏给小巴聋一个猪蹄。
看着小巴聋贪婪地啃冷猪蹄的模样，森藤少佐鄙夷地皱皱鼻子。
“狗日的猪头，我非杀了你不可……”小巴聋在心中默念着。
第二天清晨，平日杀声震天的军营竟成了死寂寂的一片。
――小巴聋在给矿上日警送的豆腐里，下了砒霜，包括森藤少佐以下36名日警，除4名抢救活命外，其余32名全部中毒身亡……
新世纪早春的一天，我到煤城公干。在图书馆里，看到了该市解放前出的志书。在“忠烈节孝”一章，我读到了以下文字：
巴德龙，母早亡，跟随表姐开豆腐坊。十岁被日警毒打，致聋，人称小巴聋。其表姐遭日警奸霸，小巴聋故对日人恨甚。民国三十一年，小巴聋借给日警送豆腐之机，暗下砒霜，毒死森藤少佐以下三十二人。日警逮住小巴聋，严刑酷打，并处以铡刑。刑日之时，彤云密布，阴风怒号，似为小英雄泣哭。小巴聋虽鼻烂牙缺，遍体鳞伤，仍神色自若，引颈就戳。时年十四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