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东坡志林·怀古》(《东坡全集》卷一百一,文渊阁四库本)云:
“王彭尝曰:‘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
宋代“说话”有“说三分”一科,且有专擅之艺人。据南渡之初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回忆“崇(宁)、(大)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说:
“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祥,讲史。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小说。......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毛祥、霍伯丑,商谜。吴八儿,合生。张山人,说诨话。刘乔、河北子、帛遂、吴牛儿、达眼五,重明乔、骆驼儿、李敦等,杂扮。外入孙三,神鬼。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文八娘,叫果子。其余不可胜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元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博弈嬉戏部·影戏》:
“宋朝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异其说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魏、蜀、吴三分战争之像。”
于此可知三国一段历史,在宋代已经成为“说话”和影戏的表演内容之一,此其常识之谈,故略而不论。按关羽崇拜之起源演变牵扯复杂,笔者已有数篇文章论及。⑵宋代“说三分”即《三国志》的文学化和大众化所以会在仁宗朝骤然兴起,应该还有具体原因。不妨拈出苏轼(1036-1101)为例,略为申述之。
以上引用之三则,不过是本文的逻辑框架。把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事拉扯一起,前人之惯伎耳。可能是故意制造商业噱头,也可能是靠张力取得论证空间。欲知本文如何,且听一一分解。
一,史观论断:“帝魏帝晋”与“尊刘贬曹”
以苏轼为例的第一个原因,是他历史观念之转变,在北宋颇具代表性。
《三国志演义》“尊刘贬曹”倾向的形成,无疑与宋代理学兴起,尤其是朱熹(1130-1200)之《通鉴纲目》的盛行有关。而原其初始,则起于欧阳修(1007-1072)康定元年(1040年)着《原正统论》引起的“正统”之争。⑶要言之,具体到三国史,欧阳修在《明正统论》中表明了他的选择:“魏与吴、蜀为三国,陈寿不以魏统二方面并为三志,今乃黜二国,进魏而统之,作《魏论》。”⑷用周密(1232-1298)《癸辛杂识后集》总结的话,这场争论的结果是“欧公作《正统论》,则章望之着《明统论》以非之。温公作《通鉴》,则朱晦庵(熹)作《纲目》以纠之。”笑到最后,笑得最好,还是朱熹理学之论占据了历史的上风。
青年苏轼赞成欧公“魏统”之论,他在至和二年(1055年)未登第时,已撰有《后正统论·辨论二》反驳章望之。⑸事实上,眉山三苏对蜀刘政权及诸葛亮都采取了相当严厉的批判态度。如苏洵(1009-1066)以为“管仲曰:‘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权书·强弱篇》)“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取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苏轼《诸葛亮论》则批评说:“取之于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并历数“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俯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并断言“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而屡却哉!”(《东坡全集》卷四十三,文渊阁四库本)在《魏武帝论》中则径称“帝(曹操)”为“智者”,唯“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惜其赤壁之败而未能统一天下。(《全集》卷四十二)苏辙(1039-1112)在《三国论》中顺带还批评到刘备,以为:“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宋文鉴》卷九十九)可见尽管三苏是蜀人“蜀党”,当时却丝毫不以帝蜀为意。⑹
在参与国事,尤其是经历“党争”以后,中年苏轼的情感观点发生显著变化。如赞扬孔明:“诸葛来西国,千年爱未衰。今朝游故里,蜀客不胜悲。谁言襄阳野?生此万乘师。山中有遗貌,矫矫龙之姿。龙蟠山水秀,龙去渊潭移。空余蜿蜒迹,使我寒泪垂。”(《全集卷二十七·隆中》)⑺元丰元年(1078年)在徐州刺史任上《答范纯甫》诗,又说:“而今太守老且寒,侠气不洗儒生酸。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⑻遭遇“乌台诗案”后,苏轼在黄州所作《赤壁赋》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均撰于元丰五年)则以盛赞周瑜倜傥风流,抗御强敌为主,于曹氏仅以“固一时之雄,而今安在哉”感叹世事之迁。⑼
经历宦海浮沉之后,苏轼晚年看法大有不同。他认为“西汉之士,多智谋,薄于名义;东京之士,尚风节,短于权略。兼之者,三国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论。”(《全集卷九十四·题三国名臣赞》)已视诸葛为三国之首杰。在谪居儋州时还说“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鸿豫。哀哉丧乱世,枭鸾各腾翥。”(《和陶杂诗》之六),又道“管幼平怀宝遁世,龙蟠海表,其视曹操贼子,真穿窬斗宵而已,终身不屈。既不可得而用,其可得而杀之乎?”(《东坡先生志林》卷十二)并以为:
“文举以英伟冠世之资,师表海内,意所予夺,天下从之。此人中龙也。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而尔其势绝不两立。非公诛操,即操害公。”“世之称人豪者,才气各有高卑,然皆以临难不惧,谈笑就死为雄。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世以成败论英雄,故操在英雄之列。”⑽(《全集卷九十四·孔北海赞》,重点号为笔者所加)
宋人治史之风颇盛,苏轼最初也以“史才”自任,并曾对《汉书》下过功夫。⑾苏辙《栾城集·墓志铭》(《宋史·苏轼传》亦同)云:
“公生十年,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⑿
据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第五十七,略谓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少励清节,为州里所服。举孝廉、光禄四行。”“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在职,严整疾恶。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埽迹斥逐,不与共朝。”因得罪权豪,“郡中中人以下莫不归怨,乃指滂之所用,以为‘范党’。后牢修诬言钩党,滂坐系黄门北寺狱。”狱中不屈,后释归乡里。(汉灵帝)建宁二年(169年)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抱诏书“伏床而泣”,县令“出解印绶,引与俱亡”,而滂“即自诣狱”,母与之别,勉励曰:“汝今得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死年三十三岁。这个经历与苏轼缘“乌台诗案”系狱和“元佑党碑”谪儋两次贬斥的坎坷极为相似,苏门弟子之遭遇亦仿佛“范党”。苏辙所以为乃兄特书此节,正是标榜苏氏一门的风节自励,这与《宋史·苏轼传》论赞奖誉“其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如出一“辙”。考虑到范滂实与曹操同一时代,则苏轼以自身遭遇,领悟到“成败论英雄”史观的缺失,从而颠倒了对曹操和诸葛亮的历史评价,是一重要变化。⒀
又王楙《野老记闻》载:
“子瞻问欧阳公曰:‘《五代史》可传否?’公曰:‘修于此,窃有善善恶恶之心。’苏公曰:‘韩通无传,恶得为善善恶恶?’公默然。通,周臣也。陈桥兵变,归戴永昌。通擐甲誓师,出抗而死。”⒁(中华书局校点本)
其事虽不必有,但可觇知后人以为苏轼历史观念的道德倾向,较之乃师更为严格。据说王安石曾劝苏轼重作《三国志》。邵博(?-1158年)《邵氏闻见后录》卷第二十一:
“东坡自黄冈移汝州,舟过金陵,见王荆公于钟山,留连燕语。荆公曰:‘子瞻当重作《三国》书。’东坡辞曰:‘某老矣,愿举刘道原自代云。’”⒂(中华书局校点本)
其它笔记亦有类似记载,大概苏轼的历史观念正在剧烈变化之中,他的婉拒自有其意味深长之处。⒃
作为观念转变的背景,还有数事,略可一道:
景德二年(1005年)五月戊辰,宋真宗曾“幸国子监库,问祭酒邢昺‘书板几何?’”馆阁诸臣“或言《三国志》乃奸雄角立之事,不当传布。上曰:‘君臣善恶,足为鉴戒。仲尼《春秋》,岂非列国争斗之书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十)可知宋初馆臣对《三国志》的印象不佳。范仲淹词《剔银灯》也表现了类似情绪: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刘伶共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尪悴。只言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中吴纪闻》卷五,载《全宋词》第一册,中华书局校点本)
王安石《读蜀志诗》亦云: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王临川集》卷三十三)
其实北宋外临契丹、西夏,所据亦汉疆之三分之一隅耳,即使澶渊之盟与北辽暂息兵戈,但苟安之下,必有祸患,哪来恁大口气?且范、王二氏都是以恢复为己任,敢于担当的重臣,范氏还有抵御西夏,“先忧后乐”的传世之誉。此番言语或出于年青位低,不负责任之时,于此亦可知欧阳修撰《正统论》时的舆论倾向。
宋神宗赵顼就开始屡以刘备自拟。《宋史·王安石传》:“一日讲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与卿从容论议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二子诚不世出之人也。’”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欲辞相位,宋神宗挽留,“引刘备托后主于诸葛亮事,曰:卿所存岂媿诸葛亮,朕与卿君臣之分,宁有纤毫疑贰乎?”(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校补》第二册页429,中华书局校点)。赵顼亦不满于曹操,“苏子瞻自湖州以言语谤讪下狱,吴充(1021-1080)方为相,一日问上:‘魏武何人?’上曰:‘何足道!’充曰:‘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也?’上惊曰:‘朕无他意,只欲招他对狱,考核是非耳,行将放出也。’”(吕希哲《吕氏杂录》)陈善《扪虱新话》“苏氏作《辨奸论》憾荆公”条:“(苏轼《王司空)赠官制》当元佑初,方尽废新法,苏子由作《神宗御集序》尚以曹操比之,何有于荆公?”可见“尊刘”及褒扬孔明之论,与“贬曹”之风,或者就始于赵顼朝。只是王安石由“诸葛亮”忽然被诋为“曹操”,弯子未免转得太大一点。盖北宋朋党攻忤之论褒贬特甚,正所以见出历史观念之落差。清代馆臣以为:“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汉、南唐迹近于蜀,故北宋诸儒皆有所避而不伪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三国志》)⒄恐怕也还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言。
笔者所以把目光狃结于这一时期,是因为强化道德评价,且于后世史学影响极大的《新唐书》、《新五代史》及《资治通鉴》均修撰于此时,而“帝蜀”“帝魏”之争当时看似热闹,实际已经开始消歇。有关三国历史观念的转换情况,还可以用《三国志演义》传本以外,且被定为“宋元旧本”的两篇有关三国的话本作一比较。
明人所辑《古今小说》之《闹阴司司马貌断狱》(第三十一卷),或为宋人“说三分”内容之一。其以楚汉相争之宿怨,分派三国鼎立之是非,以道教神祗玉皇阎君,发明佛家“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可谓奇思妙想。如以刘邦托生汉献帝,受尽韩信托生之曹操欺侮,“胆战心惊,坐卧不安,度日如年。因前世君负其臣,来生臣欺其君以相报。”又以司马貌断狱公正,“来生宜赐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马之家,名懿,表字仲达。一生出将入相,传位子孙,并吞三国......只怕后人不悟前因,学了歹样,就教司马懿欺凌曹氏子孙,一如曹操欺凌汉献帝故事。”仿佛家庭纷争,邻里纠葛,就毫无理学“尊王”之观念。又独以彭越后身为刘备,“千人称仁,万人称义”,有所偏袒。最有意思的是以关羽为项羽托生,“只改姓不改名”,与樊哙托生之张飞“二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与刘备桃园结义,共立基业。”唯因前生有孽,“二人都注定凶死,但樊哙生前忠勇,并无谄媚;项羽不杀太公,不污吕后,不与酒席上暗算人。有此三德,注定来生俱义勇刚直,死而为神。”又似乡塾斤斤计较,自谓分别因果,妥贴安排,但已粗现“尊刘”倾向,与王彭转述的北宋说话若合苻节。此说带有北宋浓厚的民间平话特点,可以肯定出现在理学“帝蜀”论占据统治地位之前,却又与欧阳修所持“帝魏”论绝不相侔。⒅
明人洪楩《清平山堂话本》辑有《夔关姚卞吊诸葛》一篇,叙及仁宗嘉佑五年嘉禾人姚卞应“成都府安抚晁尧臣”之邀赴蜀攻书,路经夔门关时致祭孔明,遇“葛姓老丈”问难曰:“昔日汉室衰微,奸雄竞起,跨州连郡,以众击寡,不可胜计。且如魏有张辽、张合、徐晃、李典、司马懿等辈,吴有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此数子运谋决胜,用武行师,未尝败北,解元并无一言称道盛德。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虚费钱粮,功业小成,何如此之浅陋!解元以为世之罕比,莫非太过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愿足下察之!”而姚卞为孔明辩护之慷慨陈词,并为朗吟一赋“灰飞烟灭”云云。不料所见正是诸葛亮托化,不但酬谢姚为之释疑辨诬,而且特开后门,梦中授题,使其高中科第,以后历仕显宦,并特以晁尧臣之口,盛赞他“如此饱学栋梁之才”云云。⒆其实“葛公”之言恰是典型的“成败论英雄”,正类三苏当年;而姚卞义正辞严之反驳,又与苏轼晚年见解接榫。又话本中姚卞之“解元”名号,亦可与后文论及南宋“说话人”情况相参证。特以话本形式表出,即南宋失意文士沦入瓦舍书场“演义”之类。可知上层观念之转变,已经悄悄开始了向平民百姓传输的过程。后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