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年,蒙古杰出首领铁木真以西夏收纳蒙古仇人为借口,发动了对西夏的第一次进攻。《元史》卷1《太祖纪》载:“岁乙丑,帝征西夏,拔力吉里寨,经落思城,大掠人民及其橐驼而还。”从此,拉开了蒙元帝国吞并西夏王朝的序幕。经过长达22年的征讨,1227年,蒙古大军第六次出征西夏。这次出征,给内忧外患交加的西夏王朝致命一击,西夏作为一个独立的封建王朝从此退出了中国的历史舞台。
按照封建社会的修史惯例,亡国之史,由一统天下后的王朝来编写,以利于统治者从失败者的历史中汲取经验教训。从理论上讲,蒙元时期是编著西夏专史的最佳时期。在这一时期,大批西夏图籍没入元朝府库,原西夏国的史官中仍有人替元朝从事编史工作,在这种情况下,编写一部内容丰富、史料完备的西夏专史,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事实却是:自元灭夏至明灭元(1227―1368),141年的时间,竟没有一部由元人编著的西夏专史单行于世。元人对后世了解西夏史作出的一点“贡献”是:《宋史》卷485、486《夏国传》、《辽史》卷115《西夏外纪》、《金史》卷134《西夏传》。三史夏国传算是元朝史家对西夏国史的总结,但这远远不能代表西夏历史的全部。没于元朝的西夏图籍,在元统治者的授意下,经过元朝史家的精心删汰,绝大部分成了不传的秘籍。这批珍贵图籍的亡佚,不独对编写西夏专史,就是对编写中华民族通史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元朝史家何以对西夏历史讳莫如深至此?让我们从历史中来寻觅答案吧!
一、发生在元朝的三次西夏典籍聚书事件
在蒙夏关系史上,曾发生过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这其中至少有三次事件的发生和西夏国典籍的聚散有关。巧合的是,这三次事件集中发生在西夏历史的最后两年。通过对这三次事件的剖析,我们从中或许能获得某种启示。
第一次聚书事件发生在1226年秋7月,蒙古大军进攻西夏重镇西凉府。《西夏书事》卷42载:“宋宝庆二年、蒙古太祖二十一年、夏干定三年秋七月:蒙古主进兵西凉,宿卫官粘合重山执大旗指挥六军,手中流矢,不稍动。守臣斡札箦力屈,率父老启门降。于是,搠罗、河罗等县皆不守。”①《元史》卷1《太祖纪》、卷146《粘合重山传》记载了大致相同的事件。西凉府是西夏河西重镇,此时河西走廊大部分已为蒙古所占,仅剩西凉府一座孤城。成吉思汗的宿卫官粘合重山指挥蒙古大军攻城,虽受伤中箭,仍奋勇麾军冲杀。守臣斡札箦眼见城池不保,为避免城破后被蒙古大军屠城,他只好率众开城投降。西凉府一失,整个河西走廊遂陷没于蒙古。由于斡札箦本人特殊的身份,使得这次投降的意义非同寻常。
《西夏书》卷2《斡札箦列传》载:“斡札箦,西夏宁州人,掌其国史。”②西夏国斡氏家族历代都在西夏国掌管国史。掌国史者,他本身就是一座活的国史资料库,对西夏国历史,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更深、更细。史虽未载,但可以想见,职掌西夏国史的斡札箦,伴随着他的投降,必然会有大批的西夏图籍没入蒙古帝国的府库之中。这批图籍弥足珍贵,对西夏国意义重大。它们的流失,更由于斡札箦的降元,对西夏统治者打击沉重。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打击之下,就在斡札箦出降的同年同月,西夏国在位四年、年仅46岁的第九代皇帝德旺“忧悸而死”。他的弟弟清平郡王的儿子目见被立为新主,这位临危受命的西夏末主,并未能挽救西夏王朝于将倾,西夏王朝的土崩瓦解,在蒙古铁骑的冲击之下已成为历史的必然。
第二次聚书事件发生在斡札箦力屈投降的同一年。这年十一月,蒙古两路大军形成钳形攻势,围攻西夏陪都西平府灵州。西夏将士尽管顽强抗击,还是未能挡住蒙古铁骑的冲击,灵州城陷,废太子德任被俘后不屈被杀。在元朝的历史进程中曾起过重要作用的耶律楚材,就参与了这次灵州大战。
耶律楚材,字晋卿,号湛然居士,生于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死于蒙古乃马真后三年(1244),享年55岁。他出身于一个汉化了的契丹贵族家庭,从小博览群书,尤其精通经学、史学,并逐渐成长成一位很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耶律楚材仕元后,希望蒙古统治者能改变其惯用的尚武轻文的治国方略,改用儒家的讲求仁义的政治主张来治国,也就是希望蒙古统治者改武治为文治。耶律楚材把治国文臣比作是“治天下匠”,并以“治天下匠”自居,但他的主张并未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元文类》卷57宋子贞作《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载:“夏人常八斤者,以治弓见知,乃诧于公曰:‘本朝尚武,而明公欲以文进,不已左乎?’公曰:‘且治弓尚须弓匠,岂治天下不用治天下匠耶?’”西夏遗民常八斤因善于修造弓而受到成吉思汗的赏识,他本人对耶律楚材的儒生之见深感疑惑不解,在“本朝尚武”的情况下,耶律楚材却极力劝说统治者以文治国,这种儒生之见不是太过迂腐了吗?面对常八斤的“高见”,耶律楚材表现得相当冷静和自信,他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并“斗胆”自封为“治天下匠”,灵州大战的表现,充分显示了他做为“治天下匠”所具有的远见卓识。《元朝名臣事略》卷5《中书耶律文正王传》载:“丙戌冬十一月,灵武下,诸将争掠子女财币,公独取书数部、大黄两驼而已。”1226年,西夏灵武城破,元朝将官一如既往地贪心女色、财物,耶律楚材独具慧眼,专力于两样事物的搜集,一样是西夏典籍,一样是药材大黄。耶律楚材搜求亡国之遗书的作法同汉相萧何有异曲同工之妙。《史记》卷53《萧何传》载:“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籍藏之。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图}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国书也。”萧何不取秦国金帛财物,独收其图书,为汉王刘邦一统天下立了头功。通过这些律令图籍,使刘邦对天下关塞险要、人口多寡、强弱形势、风俗民情等都能了如指掌,后来在楚汉相争中刘邦能料敌制胜,萧何功不可没。作为不同时代的政治家,耶律楚材本人也一定会从所搜集的西夏典籍中分析西夏亡国的历史,将其经验教训上奏元朝皇帝,力求让自己的建议对元朝统治者实施统治产生重要影响,至少可以让他们吸取西夏亡国的教训。
第三次聚书事件发生在1227年。灵州一战,西夏主力被歼。蒙古军遂扫荡西夏河东地区,从盐州川向中兴府推进,最后包围了中兴府。随后,西夏军民进行了半年的艰苦卓绝的中兴府保卫战。夏末主目见懦弱无能,全赖右丞相高良惠督率百官,日夜坚守。1227年4月,高良惠因积劳成疾而卒,被围半年的中兴府已是粮尽援绝,又遇到强烈地震,房屋倒塌,疫病流行,军民大多患病,眼见江山不保,末主目见只得遣使乞降。《元史》卷1《太祖纪》载:“目见率文官李仲谔、武臣嵬名令公等奉图籍出降。”此次所献图籍,是夏主乞降时才最后献出,它们对西夏的重要意义不言自喻。作为一个与宋、辽、金、元相伴的封建割据王朝,1227年,在蒙古大军强大攻势下,终于停止其历史前进的脚步,定格在宋宝庆三年、金正大四年、蒙古太祖二十二年、夏干定四年。夏末主目见投降后不久,成吉思汗因病去世,为防止意外发生,蒙古秘不发丧。同年八月,对此事不了解的目见前往蒙古军营晋谒成吉思汗时,拖雷遵成吉思汗遗命,执杀目见,随后入中兴府,大肆屠战,将宫屋陵园付之一炬。党项羌族统治近200年的西夏王朝从此灭亡了。
分析上述三次事件可以看出,在西夏将亡的最后两年,西夏图籍也是命运多乖,两次是夏人被迫献上,一次是元人主动收集。西夏图籍没入元朝府库的方式虽有不同,但造成的客观结果都一样,即战火并未使西夏图籍散失殆尽,相当多数量的西夏图籍在西夏亡国后被元政府收存,这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
二、三史《夏国传》的编修
西夏国,作为一个封建王朝灭亡了,被蒙元帝国灭亡了。按照封建社会的修史惯例,为西夏国修专史是元朝史官责无旁贷的。
西夏本有国史,史载,斡札箦即为掌国史者,有夏一代,斡氏世掌国史,其子弟中多知书者。仿唐设国史馆之制,西夏仁宗于天盛十三年(1161)春正月,立翰林学士院,以王佥、焦景颜等为学士,俾修《实录》。同年夏五月,仁孝命王佥等掌史事,纂修《李氏实录》。夏国文臣所作的国史及实录必是用蕃书即西夏文写就,到清末还有传本。据柯劭?《西夏纪序》载,光绪七年(1881),著名金石学家王懿荣在四川成都客居,他曾见到有人收藏数册西夏国史,王懿荣认为皆用梵字写就,柯劭?指出非梵字,是西夏文,嘱咐王懿荣速去购买,但藏史人视之为鸿宝,不肯出售。此后该书的下落便成了不解之谜。西夏国亡,其图籍皆没于元,元人修西夏史可以说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料优势。
然而,元政府似乎并未打算给西夏国修专史,对于这个与自己一样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封建政权,元政府在修史时未给以足够的重视。元朝建立不久,即着手组织编写宋、辽、金三史。但因三国同时存在,究竟应以谁为正统,采用怎样的体例编写,朝廷内部意见不一。一派主张“以宋为世纪,辽、金为载记”,一派则坚持“以辽、金为北史,宋太祖至靖康为宋史,建炎以后为南宋史”。③双方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从而影响修史工作的进行。元顺帝时,脱脱任中书左丞相,主张宋、辽、金各为一史,独自成书,各与正统,各与其年号,并钦定修史义例。至正三年(1343)三月,元顺帝采纳脱脱的建议,诏修宋、辽、金三史,令脱脱为都总裁,主持修史。至正五年(1345)十月,三史即告完成,皆署脱脱等修。西夏国的存在,毕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元朝史官在《宋史》、《辽史》和《金史》中分别有两卷《夏国传》、一卷《西夏外纪》和一卷《西夏传》,算是对西夏历史作了总结。在作这样的总结时,元人参考了一些西夏文献,其中以汉文西夏文献为主。修《宋史・夏国传》时,明确提到的汉文西夏文献是宋人孙巽编著的《夏国枢要》。《宋史》卷486《夏国传论》曰:“今史所载追尊谥号、庙号、陵号,兼采《夏国枢要》等书,其与旧史有所抵牾,则阙疑以俟知者焉。”修《辽史・西夏外纪》未言史料来源,清人黄任恒撰《补辽史・艺文志・史部・载记类》著录有《夏国史》,这很可能是一部汉文西夏史书,辽时此书尚存,元人修夏国传时不知是否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