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西学东渐引起的国人关于汉字是非功过的争论,已延续一个多世纪了;在五四新文化浪潮中出现的汉字拉丁化运动,至今也有70来年。或许与自己读书“不求甚解”有关,数十年来对教科书上所说从象形文字、到表意文字、再到拼音文字这西方文字进化规律也同样适用于东方的汉字,竟是深信不疑。不过,当我读到安子介先生有关汉字的论着,看法有了变化。这个变化,并不是对简化汉字、汉字注音、推广普通话等一系列正确措施产生怀疑,而是对汉字本身价值的认识,与以前大有不同。
年届83岁的安子介,是香港工商界名人,近年来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要职,笔者无缘面识。1990年秋,意外地收到安先生经湖南友人转赠所著《解开汉字之谜》;不久,又接读《安子介现代千字文》、《汉字科学的新发展》等著作。闻名之余,对他的学术成就和爱国精神,深怀钦佩之情。他数十年潜心研究汉字,是当今大陆和海外在研究汉字识字教育方面最有成就的学者之一。历时三年半用英文写成的《解开汉字之谜》,出版于1982年,计3200多页,英文名《Cracking the Chinese Puzzles》,是专为外国人学习汉字而写的;如今大陆可见的是1990年在香港出版的那种绿色封面、上下两册的中文简缩本。79岁写的《现代千字文》,专为国人扫盲而作;《现代两千字文》又是为进一步学习汉字而作。安子介继承中国童蒙识字教育的悠久传统,并努力使其现代化,以使当今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在学习汉字时,得“事半功倍”之利。此外,安子介还是最早研究汉字的计算机应用并获得成功的学者之一。1988年发明“安子介打字机”,同时发明安氏数字编码输入汉字法,用者称便,通行海内外。这些丰硕成果,具有应用性强和现代性强的显著特点。在汉语日益走向世界的今天,其意义在于,世界上凡应用汉语者皆可从中受益;有利于发挥汉字优越性,遗惠我中华后代。鉴于大陆读者对安子介的研究尚不熟悉,本文拟以对汉字的认识和评价为内容,介绍他的见解。至于他最为丰富而精采的汉字教育学说,拟另草专文。
“拼形”与“表意
汉字的特点是什么?安子介认为主要是两点:一为“拼形”,二为“表意”。汉字因而可称为“拼形文字”,或“表意文字”。对这两个特点,一般人皆可同意。可是,难认难记就在于此,汉字的缺点亦在于此。其实,世界上“没有一种十全十美的文字”,拼音文字同样是有缺点的。而安子介的研究成果,是为学习汉字的化难为易提供可靠方法和途径的。
所谓拼形,就是汉字的字形可以拆开,加以拼组。这不难理解,因为谁都知道,旧社会的“拆字”先生就是利用这拼形作为谋生手段的。安先生早自70年代开始的汉字研究,就十分重视找出拼形的组合原理和规则。他认为,汉字的拼形,一般由“部首”和“部件”两部分组成。部首是凡查过字典的人都知道的;部件则是指汉字中部首以外的部分。这个部件,有的不可分拆,有的可再分拆。经过这样分拆以后,他发现部件“实是一群部首笔画所组成,例外的只是极少数”(《千字文》第51页)。这就是安先生提出的颇有特色的所谓“部首切除法”。由此去看汉字拼形,字形构件主要是部首,而这部首又不过于繁多。他简化了《辞源》中240多个部首,去掉其中只辖5个字以下的部首,把所属字归到没有部首的字类中去。这使部首只剩下170个,进而把它们分为十二类。对记忆和掌握来说,就方便多了。再看汉字如何拼形,它实际上并非杂乱无章。经过归纳,安子介把拼形规则分为两类11种72个模式,其中常用的是6种45个模式。其间当然有例外。其实,任何语言文字的规则中都存在例外。英语就有300来个不规则动词,其拼音变化多端,仅a就有四种读音。因此,学习任何语言文字都要靠大量记忆功夫。安子介通过自己的工作,使看来复杂繁多的汉字字形,变得简单明了,有原理和规则可以遵循;而且,汉字的计算机输入也因此成为比拼音文字更为迅速方便的事。研究拼形的重要现代意义即在此。
说汉字是表意文字,此为大家公认。而一般的看法又是,占汉字总数90%以上的形声字,其形符表意,声符表音。安子介的见解则是,声符也是表意的。他说:“(汉字)‘部首’之外的所谓‘声旁’,也是有意义的。不但如此,且有喧宾夺主之势。”(《解开汉字之谜》上册,《我对汉字的看法》)又说:“我在发掘汉字的‘根’时,发现声旁作用并不在只引指读音,往往蕴藏着意义,加上了部首,那意义就被显示出来。”(《千字文・序》)声符表意,这是继承了文字学中声训的传统,并非无据。安子介有关表意的见解,大致可以归为以下三点。一,认为90%以上的汉字是表意的,形声字中形符、声符皆有表意功能。二,认为汉字的表意内容常常包含在“其组成部分的相互关系”中。因此,看上去可能并不明显,可是,字形经过分拆以后,从构件的彼此关系中进行适当阐释,其表意性即可显现出来。这种“拆字解意”的方法,古代就有。如孟子所说“止戈为武”之类;许慎也用过此法。安子介则进一步对常用的每一个字形,都作了表意的说明。三,认为由某一个字或笔形衍生出来的,从而形成为系列的汉字,在多数情况下可以找出这些字形在表意方面的联系,这就表现出汉字表意功能的规则性。有关具体字形的表意说明,安子介常常出奇制胜,这当然难有全美,完全可能引起争议。而“以形说义”这方法,自许慎以后虽历代沿用,然并非没有异议。这些似可从容讨论。重要的是从教学应用的观点看,若从汉字字形既表音又表意出发,进而从形、音、义三者的统一上去记认汉字,安先生坚信这与单靠注音认字相比,肯定既省时,又省力,是识字教学的好方法。
总之,安子介在拼形和表意方面提出的见解,要旨在于为学习汉字探求简捷而科学之路,进而又为使汉字本身扬长避短,适应现代生活的应用。这比汉字研究中诸多充满浪漫情调的幻想,自然更为切实而有益。
汉字与汉语相适应
文字是随着人类社会生活的需要而产生和发展的,它是一种社会现象。在它的所有社会关系中,首要的是与它的母语的适应关系。无此适应关系,文字也就没有了在与经济、政治、文化等关系中的巨大作用。因此,探究汉字的优缺点,一刻也不能离开它与汉语的适应关系。舍此而谈改进汉字,尽管出于一万种好心,大概也是难以实现的空想而已。
安子介通英、法、德、日、西班牙等多种外语,尤精英语。他比较汉字与欧洲拼音文字的区别,列出下面公式:
欧洲拼音文字:拼写=发音≠意义
汉字:字形≌发音≌意义
汉字的优缺点,大体就表现在这公式之中。从比较中看,汉字不能像拼音文字那样正确地表音,只是靠不同字形的区别,且称之为“字形区别作用”去近似地表音。但是,这个字形区别作用又能近似地表意,这是拼音文字做不到的。由此,便产生了拼音文字易认易记,与汉字难认难记的问题。我们不必急于对此作价值判断,倒是需要先了解,凡文字都需与其语言相适应这个道理。
从欧洲拼音文字与其母语的关系看,它只记录下语言中词语的语音,而遗弃了词语的意义。用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话说,它只记录下能指,而遗弃了所指。为什么拼音文字可以遗弃词语意义呢?这是因为,人们读其音,便可知其意,不会因此产生意义方面的混淆和不明白。这里的关键,又是依靠了语音区别作用。换句话说,根据文字所记录的不同词语的语音区别,足以使你了解其意义区别,以及其间的语法关系。文字的这个语音区别作用,来自语言。因此,凡印欧语系皆可使用拼音文字。汉语则有些不一样。
安子介说,“各种文字都各有各的短长”。这个“短长”,与文字必须适应其母语有关。所以,不能把拼音文字的某个长处任意地转赠给汉字;反之亦然。
汉语的语音有何特点?一是词语的音节简短。古代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现代汉语以双音节词为主,比双音节更多音节的词很少。对汉语来说,元音比辅音更重要,音节独立分明。由此形成了汉语声韵的对称而优美,但不能像印欧语系那样用辅音去和元音作多样化的自由连缀,造成更复杂的音节结构。所以,汉语大体只能以单音节词或双音节词为主,因而同音词多就不可避免。虽然另有声调作辅助,但声调的语音区别作用在不同方言中总是更差一些。二是汉语不能像印欧语系那样依靠语音的不同变化,去形成不同的构词形态,去实现语法功能。没有语音形态变化的汉语,它的词法、句法一般表现在词语排列顺序的线性过程之中,需要通过上下文去体会其词类性质和语法关系,由此理解其中意义。鉴于以上两点,汉语的语音区别作用比较说来显得弱一些。在口语中,可以用一些办法加以补救。可以依靠具体语境;可以利用手势、表情等副语言形式;可以增加补充说明,如对陌生词类“通胀”,可说明是“通货”的“通”,“膨胀”的“胀”;等等。可是,当把汉语记录为拼音文字时,以上补救办法用不上,语音区别不足的问题就突出起来。首先碰到的是众多同音词的混淆无法解决;与此相关,下面就是无法确定词性和无法找到语法关系。结果,这样的文字就失去作用。因此,记录汉语的文字,必须是也只能是具有字形区别作用的、音形义相统一的汉字。所以安子介说:“我们不要汉字,要26个拉丁字母,这无异是刻舟求剑。”中国人自从南北朝翻译佛经时就知道世界上另有拼音文字,然而中国人自古以来只改进汉字,不取消汉字。这样做,决不是权宜之计,更不是误入歧途。相反,是因为唯汉字才与汉语相适应,才能与具有独特表情达意能力的汉语形成珠联璧合的和谐关系。有人以为可以把汉语改造成为印欧语系那样的语言,以采用拼音文字。如此本末倒置,不过是痴人说梦。
任何文字与其语言相适应,是其最重要的优点。评价汉字需以此为出发点,否则就可能在理论上和工作中造成重大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