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静坐半日读书”自从朱熹提出之后,历代理学家对它看法不一,个人皆以自己的立场来诠释此语,使得朱熹当时提出的原意,产生不少争议,而渐行隐晦。基此,本篇短文想探讨:一、朱熹的原意及其引发的争议;二、介绍明儒高攀龙如何以此法作为实践及教学;三、以“静坐”、“读书”并进的观点,说明儒、释静坐之异同。
一、朱熹“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原意及所引发的争议
“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最先由朱熹(元晦,1130-1200)对其弟子郭友仁(德元,生卒年不详,楚州山阳县〔今江苏淮安县〕人)提出,他说:“人若于日间闲言语省得一两句,闲人客省见得一两人,也济事。若浑身都在闹场中,如何读得书!人若逐日无事,有见成饭吃,用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此一二年,何患不进!” (1)可见朱熹因机设教,个别教导郭友仁,强调只要个人闲暇无事,且生活上不虞匮乏,实践“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修业课程亦无不可。但须注意的是,朱熹并未以此作为教学通则。清儒陆陇其(稼书,1630-1692)亦认为朱熹不可能教人半日静坐,此语是因郭友仁本身学禅而误记。 (2)在《朱子语类》卷116有朱熹训郭友仁八则(第48至55条),其中一则的确曾说:“公向道甚切,也曾学禅来。……非惟学禅,如老庄及释氏教典,亦曾涉猎。未能博文,便要约礼。穷理处不曾用工。” (3)可见陆陇其怀疑“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记载失真,并非无的放矢。不过陆陇其是朱派学人,他作这样的辩解,多少是为了维护朱子。
清儒颜元(习斋,1635-1704)在其《朱子语类评》,对“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八字,提出强烈批评,他说:
圣道之亡,只为先生辈贪大局,说大话,灭尽有用之学,而举世无一真德、真才矣。试问先生是学孔子乎?孔子岂是“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乎? (4)
“半日静坐”之半日固空矣,“半日读书”之半日亦空,也是空了岁月。……释氏之万理皆空,犹可言也;灭绝五伦之释,不能灭儒道也。讲诵五经之释,不可言也,其万事皆空,人不觉也;是以天下无一习行经济之儒矣。 (5)
先生废却孔门学习成法,便是一种“只说道理”之学,而不自见其弊者,误以读书、著书为儒者正业也。当其说颜(渊)、曾(参)着多少气力方始庶几万一时,何不思古人着力是做甚工夫,而自己一生只“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了事乎? (6)
朱子“半日静坐”,是半日达么(按:即达磨)也;“半日读书”,是半日汉儒也。试问十二个时辰,那一刻是尧、舜、周、孔乎?宗朱者可以思矣。 (7)
先生“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是圣人所说工夫否?……朱子则立朝全无建白,只会说“正心、诚意”,以文其无用,治漳州,全无设施,只会“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闻金人来犯宋,恸哭而已。 (8)
颜元的批评虽非常强烈,但他因别有用意而作出如此批评,近人陈荣捷先生(1901-1995)说:“颜氏之颠倒是非,实所罕见。朱子只对此门徒一人如是教训,并非教人人如是。即训友仁亦无事时然后如此实习,非绝无酬酢,而专静坐读书也。今颜元乃诬朱子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为一般人之生活方式,又诬朱子所谓静坐如菩提达磨(约460-534在华)之摈去外务,面壁九年,所谓读书如汉儒之训诂,尧舜周孔之经世,一律不管。实际上颜元并不相信朱子如此。彼反对宋儒性命之学,提倡实用。思以革命口号,打倒权威。因而故为颠倒是非,乱唱口号。” (9)又说:“其实颜元读朱子书,无孔不入。其《朱子语类评》,志在攻击朱子,故不惜扭曲穿凿,以朱子一时训一门徒之言,为一般教人之方。” (10)钱穆先生(1895-1990)亦说:“《语类》中只此一条提到‘半日静坐,半日读书语’,……习斋不深考,乃拈此八字批评朱子,是亦不读书之过。” (11)可见颜元对“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批评,未能依理而论,不足取法。可是颜元可能不满历来的理学家习用朱熹此语,才会有这样激越的批评。例如高攀龙不但以此为常法,还时时以此劝人(见下文),其弟子陈龙正(几亭,1585-1645)更直接说:“此固为学至切要之法。” (12)陈龙正奉为切要之法,而颜元则弃如弁髦。此外,刘宗周(蕺山,1578-1645)也提出过看法,说:“朱夫子尝言‘学者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是三五年必有进步可观。’今当取以为法。然除却静坐工夫,亦无以为读书地,则其实亦非有两程候也。学者诚于静坐得力时,徐取古人书读之,便觉古人真在目前,一切引翼、提撕、匡救之法,皆能一一得之于我,而其为读书之益,有不待言者矣。” (13)如无静坐工夫,读书难以进入情况,可见静坐可帮助读书时领会书中精义,助益不可谓小。例如刘宗周曾言:“善读书者,第求之吾心而已矣。舍吾心而求圣贤之心,即千言万语,无有是处。”而“求吾心”必须于静定之中,方有所得。 (14)他在〈静坐说〉又云:“学问宗旨,只是主静也。此处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 (15)在《人谱》亦言及:“静坐是闲中吃紧一事,其次则读书。朱子曰‘每日取半日静坐,半日读坐,如是行之一二年,不患无长进。’” (16)如是观之,静坐与读书是一种求吾心的方便施设,不能说不重要。因为静坐是为了助成读书能理会通透;读书是为了善求吾心;求吾心即是求圣贤之心。然而,颜元却丑诋“半日静坐”是半日达磨,“半日读书”是半日汉儒。彼此间南辕北辙,找不出交集点。可见不同才气性情的人,对“半日静日半日读书”自有不同的领悟,引发的诤讼也必然不少。陈荣捷先生对高攀龙采用朱熹此语作为常法,指出“高氏……以朱子一时教一门人之法为学者常法,则可谓诬朱子矣。” (17)高攀龙是否诬陷朱熹,实难断言;他或许想藉此提升朱学教法,都有可能。不过无论如何,他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为进学规程,且屡劝他人如此做,则为事实。
二、高攀龙对“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实践
高攀龙在万历廿三年(1594)秋,赴揭阳贬所, (18)途经武林,跟友人陆古樵(名粹,广东新会人,潜心陈白沙的主静之学,生卒年不详)、吴子往(名志远,生卒年不详)畅谈数日,讨论作圣功夫。其间,陆氏忽问高攀龙,“本体何如?”高攀龙言下茫然,难以肯定回答,便随说“无声无臭”四字。然而,高攀龙知道自己此答“实出口耳,非由真见”。于是矢志发愤,并告诫自己:“此行不彻此事,此生真负此身矣!” (19)于是他以朱熹“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作为日常实践方法,他自述操作情形及所得经验云:
明日于舟中厚设蓐席,严立规程,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静坐中不帖处,只将程、朱所示法门参求。于凡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于前诸法,反覆更互。心气清澄时,便有塞乎天地气象,第不能常。 (20)
高攀龙走水陆的时间大约有两个月,在这段期间他于船内“厚设蓐席”,一如禅家所使用的蒲团, (21)作为静坐之处。而尤为重要的是,他严格订立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作为每日规程。他说在静坐时如有不宁帖处,便将程、朱等人所示法门,如“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 (22)拿来参求。这跟佛家于禅坐时作思惟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须指出的是,高攀龙以“诚敬”等等作为思惟的内容,跟原始佛教思惟八正道虽相似,但与后来中国禅宗参公案或参话头则不同。高攀龙后来说得更直接:“吾辈每日用工,当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静坐以思所读之书,读书以考所思之要。” (23)静坐时须思惟所读圣贤书的内容,读书则为了检证所思惟的要旨是否正确,这也可说是遵循《论语.为政》所教导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唯此处高攀龙加一层静坐功夫,是否符合孔子原意,便难下遽论。 (24)
高攀龙说他在心气清澄时,便有塞乎天地之气象,但这种情况并非常常现前,故说“第不能常”,这表示他在这两个月实践“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功夫已稍有成就,有行将开悟的征兆。 (25)后来高攀龙常用此法教人,并劝诫他人说:“朱子谓学者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此三年,无不进者。尝验之一两月便不同。学者不作此工夫,虚过一生,殊可惜。” (26)此处高攀龙改“一二年”为“三年”,或是抄印之误。 (27)而他以个人获得的证验来劝服他人,使被劝服的人不得不信此法。尤有甚者,如不信此法及不实践此法,将会“虚过一生”的劝服,非常具有震摄的力量,即使卓荦俊伟的人,也难掉臂不顾而去,犹恐会有失之交臂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