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进程中的经济民族主义(一)

[内容提要]在全球化进程中,有一种引人瞩目的现象是经济民族主义的复兴。它以关注国富民强为出发点,表达了对不均衡的全球化进程的反抗,反映了民族国家在多极格局中的现实主义价值取向。在纷繁复杂的当代民族主义浪潮中,经济民族主义才是主流和常态。表面上看起来,全球化与经济民族主义的同步推进是一种深刻的悖论,但事实上,正是全球化的缺陷激活了经济民族主义,而经济民族主义的一些举措则在客观上推动了全球化。

  著名国际政治学者罗伯特・吉尔平正确地指出,“从古至今,经济民族主义对国家权力和独立性的奋斗目标始终是压倒一切的。只要国家体系存在,经济民族主义就会对国际关系施加重要影响。”[1]即使在全球化进程随着信息和通讯技术的飞速发展而不断加快的世纪之交,虽然国家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侵蚀和削弱,但经济民族主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以更加强烈的形式表达着民族国家对全球化的抗争。

  分析与把握全球化进程中的经济民族主义,有助于我们认清所处的国际形势,找准更合适的国家发展战略的基点。

  经济民族主义的基本主张

  经济民族主义的中心思想就是经济活动要为――而且应该为国家建设的大目标(或国家的整体利益)服务。由于迄今为止,从宏观上看,现代民族国家仍是各种资源和财富分配的基本单位,在资源有限并且紧缺的世界体系中,全球竞争主要还是国与国之间的经济竞争,个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和企业的收益主要来自于民族国家,国家实力和国家安全则取决于国民经济和民族产业的竞争力,所以个人和团体(公司、利益集团)最大的现实福利单元,起码在相当时期内是仍然是民族国家而不是全球。基于这样的认识,经济民族主义主张每个国家都应该把追求更多的超额利润以满足本民族国家的需求当做最重要的政治目标之一。一般而言,它对激进的全球化观念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认为不应该为抽象的世界福利而牺牲本国利益,相反,这一理念内涵了“此胜彼败”的逻辑,它往往认同一个民族国家经济地位的上升要以牺牲另一个民族国家经济为代价这样的残酷现实。如果经济民族主义偶尔也赞同或直接介入全球化,那是因为它把全球化视为实现本民族国家的手段。即在它看来,全球化不是目标,也不是价值取向,本民族国家福利的最大化才是目标和价值。为了这种价值,既可以保守,也可以进取。

  为此,吉尔平把经济民族主义区分为两种:一种是较温和的即防守型的经济民族主义,它试图保护本国经济免遭外来经济及政治力量的影响,它通常出现于不发达国家或经济已走下坡路的发达国家,这些国家的政府执行保护主义政策,以保护其新建的或衰落的工业。较强硬的经济民族主义则是经济战争的产物,它崇尚实力扩张。[2]实际上,经济民族主义是一种在发展阶段上各个国家取得政治独立后必然产生的结果,即一个民族在完成自己取得独立的历史任务后,必须进一步发展自己的经济才能使自己真正地站起来。已有学者把包含了经济优先、国家干预与市场经济的巧妙结合、倡导儒家传统文化等要义的东亚发展战略称为东亚经济民族主义,并把它当做东亚经济成功的奥秘所在。[3]对于那些尚未取得现代化或发达地位的国家,它“直接反映了这些国家经常抱怨的那种看法:它们虽然取得了政治主权与独立,但在经济上仍然是殖民地”[4]。而对于发达国家,扩张市场,为本民族国家争取更大福利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近年来愈演愈烈的美日贸易冲突就是显例,而美国对中国在市场准入方面的若干限制也反映了这种情绪。就是被认为一体化程度已经相当高的欧共体内部,经济民族主义倾向仍然十分强烈,欧共体各国在关于英国疯牛肉的进口问题上就一直纠缠不清。随着1997年夏天以来金融危机在全球各地的蔓延,后发展国家开始沉痛反思在金融和资本领域过度开放带来的恶果,关于建立风险防范机制,保障国家经济安全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取向更加受到人们的重视。

  无论是哪种类型,经济民族主义考虑问题的出发点都是民族国家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相对获益而不是全球的绝对获益,它深切关注民族国家整体在世界政治经济体系中的地位,特别是由民族经济竞争力决定的民族的长期发展趋势,而不是世界的共存共荣。

  经济民族主义是当前民族主义的主流和常态

  冷战结束以后,一度冷寂的民族主义情绪取代了原先的意识形态对抗而成为国际格局变动的主要原因。在这股强大的民族主义浪潮中,经济民族主义的复兴是最为有力却最被忽视的。

  有学者把这一次民族主义的新崛起看成是“对全球性国家危机的反应”[5],是从民族国家的角度出发对国际互动的政治反应和政治认知。[6]果我们把它区分为三种不同的形式并放到全球化的大背景中来考察,就会更加清晰地发现所谓民族主义浪潮其实是一个纷繁叠加、各有用心的复杂互动,它至少被用来表达三种不同的追求和抗争:

  1、求独立的政治民族主义:其基本目标就是要求建立一个属于本民族的国家和政府,它与“追求国家身份”的政治实践紧密联系在一起。两极格局崩塌以后,原先被强硬结合在一起的部分多民族国家失去了统治的合法性,民族自决的呼声高涨。如果说,二战以后的政治民族主义是后发展国家反抗殖民主义的武器,那么90年代的政治民族主义则是弱小民族对大国沙文主义的反抗。由于带有明确的建国目标,这种反抗就带有强烈的分裂和暴力倾向,造成了世界局势的动荡不安。

  2、求个性的文化民族主义:它的主要任务是要保持和发展本民族特有的文化传统,主张以民族的文化个性和文化传统为纽带,强化族民对政治共同体的认同。阿帕杜莱睿智地指出,“今天,全球互动的中心问题是文化同质化与文化异质化之间的紧张关系。”[7]面对全球化进程中日益强大的文化同化力量,如何保持个性,避免被文化霸权吞噬,已经是一个关系到国家生存的重大问题。连法国这样的发达国家都有被“文化殖民”的深切忧虑,后发展国家更是只能努力挖掘传统文化资源,通过知识精英对文化霸权(极端的如“好莱坞化”和“可口可乐化”)的反抗,来保持或恢复民族自尊心,以获取政治号召力。在这里,“作为主权的‘道德成分’,民族主义象征提供了一个政治话语的核心。”[8]

  3、求富强的经济民族主义:根据前面的分析,它事实上是一种国家利己主义。从世界格局的角度看,冷战结束后被意识形态遮掩的国与国之间的经济利益对立重新显现出来,世界资源和世界市场成为国家之间争夺的焦点,地缘政治的角逐逐渐让位于“地缘经济”的角逐[9]。从民众的角度考虑,全球化导致的“大规模生产还通过把大批人民从乡村、农场和大家庭中吸引出来,进入城市,从而刺激了经济民族主义��在城市中他们遭遇到政治运动,接触到关于外国的阴谋诡计的消息,看到了国家的各种盛大活动和移民浪潮,从而进一步提醒他们记起自己的国民身份。”各国公民都了解到,“他们个人的福利是同他们国家的经济实力结合在一起的,爱国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是不可分的。”[10]当利益凸显而不均衡的全球化进程又威胁到民族国家的生存和公民的福利时,体现国家自我保护的经济民族主义就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吸引力。

  当今世界,政治民族主义因为常常变态为宗教原教旨主义和种族分离主义而给世界造成太多的创伤,文化民族主义则因为几乎抵挡不了全球性的消费主义和没有边界的大众传媒而显得有些虚弱和矫情,只有以追逐和保障可见的经济利益为主题的经济民族主义处处可见,并自然地成为民族主义浪潮中的主流和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