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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记忆最近总萦绕着我不寐的休憩。细细地摊在手掌上,我分明看到记忆的脉络如同掌纹般交错。忽地想牵住几丝情愫,追索昔日的略影,却恍如江南固有的烟雨,那么飘,那么渺。
忘了究竟是怎样挥别那扇暗漆斑斑的旧门,只晓得沉浸在乔迁的亢奋里,殊不知那“吱吱”合上的木门里面,虚掩着我太多的青葱韶华。梦中的那双手呵,仿佛只轻轻一推,便能携着明晃的阳光一同入屋,俯拾那童年深处的零零落落。
我的老家在百里东路一条窄窄巷落的腹部。穿过狭长的弄堂,抹一个弯,推开一扇院门,那迎面而来的,便是。
那条弄堂的深处,有个老人以代笔营生。巷口的当央一亘石梁高挺,其上清清朗朗地写着“代笔”二字,似乎有些颜筋的意思。两旁是一幅同样黄字红底的对联,似乎有“五湖四海”之类的字样,许是为了挽回些冷清的生意,许是另作他途。我至今仍依稀记得那个爆竹翻滚的春节,寒风中老人提着一个小油漆桶,饱蘸一笔,细细地为黯淡的对联添描。新年里,弄堂口的一亮新鲜在提醒人们:小巷虽陋,但其深处仍有文化的寄居。守住笔端的同时,守住隐淡。时光把对联的内容从我的脑海里抹得干净,却将夜雪初霁的冬日那个蹒跚的身影揩抹得发亮。
深秋的一天中午,当老屋沐着西风中难得的阳光,忽地听到一声婴啼。那呱呱坠地的,是我。
我从医院出来,只是哭个不休。当时,楼下躺着已病入膏盲的爷爷,楼上我哇哇地啼哭,怎么也止不住。呶呶不休显然惊扰了爷爷的心绪,紧紧攥住最后的清醒,只是嘴上絮絮地哼哼:“阿畅,毋哭啊,阿畅……”但丝毫不见效果,又不住地咳。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形容憔悴。爷爷患的是心脏内膜炎,不久便走了——在我的哭声里。从父辈的口述中第一次发现生和死如此地接近,仅仅接踵,便又擦肩,拽不住半片衣袂。此后,爷爷的遗像高高悬在楼下的壁上,直至拆迁。那是一张消瘦而古毅的脸,细细看去,那眼里有光。
那幢四十多平米的二层老屋,矗立于家族历史长河的沿岸,爬满墙绿的苔藓。它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偏安大院一角,看着院落里家家户户的欢笑辛酸。
我记忆最深处还有一张铁梯子——一张细细长长的梯子,连接内室上下楼。掀起那张梯子的记忆,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曾爬上爬下无数次,身形是那么敏捷,活脱一只猴子;而我也摔过,摔过五六次。分神的后果是如此惨烈:凭空磕磕碰碰地滚将下来,最后重重一跌,疼得龇牙咧嘴,殷红的鲜血慢慢渗出来。我惊叫了出来,恐慌漫上,老屋与我一同战栗起来。
近些日子老做一个相似的梦,依旧是老屋的那段时光。夜半醒来,却发现躺在坊口的那株巨榕下,吃了好大一惊,急急忙忙地赤足往家赶。一路死寂,那两旁紧掩的门窗。不曾透出一豆微亮。不安、忐忑、慌张,一齐涌上心头,于是更踉跄了归家的步子。近了,近了,拐进那条窄巷,挑开那扇院门,便一头栽倒在自家的床上。约莫是我扯翻了被褥,引来三更的冷风吧——现实的凉意,唤起梦中的归依。莫不是受冻的心子总会辨清回家的足印,于皆寂的万籁中,踏着清露归去?
旧时王谢堂前燕,是否因老屋的举迁而踯躅于阴霾层层的废墟之上;最终没能保全先祖根系的一辈人,是否是安土重迁的最后演绎者?因为寸寸土地,片片破瓦的背后都凝结着过于厚重的依恋。
那生满青苔的泥地,已旧了。不知大扫帚的帚丝多少次地拂过,不知大刷子的板毛多少次地弹落。那洗衣的肥皂水随着搓板的抽去和暗红木盆的倾斜,在仲夏的光辉下,沿着一痕延向水沟的浅浅凹渠,大水缸前一绕,淙淙流过,似乎想冲洗墙角的斑斑苔藓和蔓蔓蕨草。蕨草微摇,青苔生笑。留住那段湿润的记忆吧。
倚在二楼的窗前,探出头来,一椽破瓦映入眼帘。不止破旧,还浸渍着沧桑。阅尽风霜,阅尽骤雨,阅尽修葺的无望。于是,我来翻阅。尽管只是一椽支离的旧瓦,却风化成了我记忆中异常清晰的灰暗一隅。
幼时的我酷爱侍弄些花草。拣个破罐,讨些黑土,栽上心仪的花,便欢喜地看着春天的绿色抽芽。弄过许多花草,大抵是茉莉、石榴、含羞草之类廉价易活的株子。还种过几株苦瓜,脉脉的叶子,小绳上边爬。
那一方花草是我早年的绿色天地。我撒种、浇水,然后拍着手掌催着小苦瓜快快长大。冬日里冻土的一铲,播下的何止是几粒种子?种下的,也有我关于土地的情结。至今当我看到一片松软的土壤时,也会不禁俯下身来端详,或许依稀能找回些我童年忙碌于春分的模样。
如今更多人的童年是紧贴着冰凉的防盗门而泪眼汪汪。楼层的隔绝成了自由的坟墓,那些天性奔驰于广袤大地的灵魂因束缚而举步维艰。眷恋土地的情结迷失,悲悯草木的情怀缺席,最后一片被称之为归宿地的空间被挤兑得气息奄奄!情系何处,根在何方?不要让来自魂灵深处的诘责被时代的滚滚车轮轧碎,听,那轮下惨死的碎片化成许许风影,呻吟不息。
痛心与诘责淹没了我。当推土机轰然作响的挽歌唱起,当深深庭院周遭的天蓝色拆迁栅栏林立,是谁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跌倒在落木满地的院子里?
“啊,我那遥远的百里坊!”